“虚张声势?”高达喃喃重复了一遍,眼前一亮。
王进点了点头:“对,大明出兵直扑星星峡,但是并不直接进攻,而是驻扎红柳河。红柳河位于星星峡东,进可攻击,退可直回敦煌。对于八剌来说,一支明军驻扎在星星峡外,哪怕是不进攻,也是如鲠在喉,不可能任之不管,但是如果想要击退的话,单单凭借八剌留守的军队根本不够。更何况八剌也会害怕咱们真的抄了他后路,所以必然不会深入草原。这样就可以给忽必烈喘口气的机会。”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王进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由得轻轻咳嗽两声。星星峡一战留下来的伤还没有痊愈,依旧在每时每刻折磨着他。尤其是当王进说到“星星峡”和“红柳河”的时候,脸上流露出的痛苦神色,更多不是因为身上的伤痛,而是因为心里的伤痛。
“但是海都呢?海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张珏有些疑惑,“八剌归根结底还是海都手下的大将,海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海都巴不得我们这样做。”杨风突然间开口。
“嗯?”张珏顿时怔了一下。
杨风不慌不忙的说道:“海都起兵的主要原因,是忽必烈在蒙古兵员不足的情况下意图调动西域各个汗国参战,而西域各汗国本来就和蒙古本部有间隙,双方没有兵戎相见就很不错了,所以无论是海都还是八剌,都没有办法保证自己手下的军队不被忽必烈推到第一线去成为炮灰,于是海都等于被逼着走上了和忽必烈对抗的道路,但是实际上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对于海都来说,彻底吞并忽必烈并不是好事。”
唐震他们都点了点头,现在无论是忽必烈和海都,都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吞并对方,因为这意味着并不高的成功可能性以及必然的元气大伤。而且唇亡齿寒,一旦一方灭亡,另外一方就可能要面对大明铺天盖地而来的北伐兵马,这对于现在本来就虚弱而且还分裂的蒙古来说根本吃不消,所以到最后只有全军覆灭这一种可能。
海都不傻、忽必烈不傻,所以他们必须要竭尽全力来维持这个有些诡异但是却无比重要的平衡。
所以八剌进攻忽必烈,海都肯定会想办法让八剌回来。明军一旦进兵星星峡,八剌必然会撤兵,这样就等于海都不费一兵一卒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他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故而明军进兵星星峡,海都别说不会出兵,甚至有可能还会拍手称快。
其实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理由,大家心里面都明白,却没有人点出来。那就是忽必烈经过敦煌一战的失败,元气大伤,再加上大明在各个方向咄咄逼人的进攻姿态,使得忽必烈不得不全神应对,所以此时一个强大的海都联盟对于忽必烈来说绝对不是好事,甚至有可能在大明击败忽必烈之后成为大明不得不面对、甚至很难战胜的劲敌。
所以大明实际上从现在开始就已经着手削弱海都部的实力。海都部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在锦衣卫的有意操控下自然很容易分崩离析,八剌擅自出兵,这实际上已经是第一步的完成。紧接着便是这第二步。
海都面对有危难的八剌,按兵不动。就算是海都确实有很多很多可以拿来解释的理由,哪怕是用“八剌不听命令、贸然进军,当做惩罚”这样再拙劣不过的借口都能说得过去,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海都不出兵,就等于在联盟的内部形成了间隙。
下面的汗国和部落们当然不想看着自己哪一天被别人切断了后路,而自己效忠的海都汗却在后面坐拥大军见死不救。本来就松散的联盟,在这一次之后基本上就彻底散乱。大明只需要一场胜利,就可以将整个海都部打成一盘散沙。
沉默了片刻,唐震重新说了那两个字,只不过这一次用的是肯定语气:“出兵!”
高达和张珏对视一眼,霍然站出来一步:“出兵!”
在座官职最高的大明河西行省巡抚梁炎午缓缓放下手,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出兵!”
站在柱子下的杨风,嘴角边掠过一丝笑容。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快步走入议事堂中:“启禀诸位相公,城南发现吐蕃援兵!”
“吐蕃援兵?”梁炎午等人脸上都流露出诧异神色,旋即转为笑容。
“这吐蕃人也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出把力、分杯羹了!”唐震不由得笑着说道。
议事堂上几位掌握整个河西生杀大权的将军对视一眼,纷纷哈哈大笑。
吐蕃人虽然晚了一天,但是动作也不慢。这样大明在接下来的河西之战中就有了更大的把握。
而王进眯了眯眼看向舆图。
红柳河、星星峡。
心口的痛与伤,必须用蒙古鞑子的鲜血来洗礼!
“呼!”一声呼啸,原本半掩的议事堂大门猛地向两侧分开,呼啸的大风直卷入大堂中来,带着湿润的气息,让议事堂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细细密密的雨丝就已经在庭前交织,雨滴顺着屋檐不断落下,重重敲打着台阶。
寒冷干燥的敦煌城,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被密密春雨所笼罩。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在这三月的风中,春的气息终于降临到这座城上。
哪怕是迟迟来临,还是引起了整个城中的欢呼,即使是站在这戒备森严的议事堂之中,依然能够看到外面不断涌出来的官吏和士卒,正惊喜的看着久违的风风雨雨。
最后的一丝寒冷和朔风,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春雨所覆盖。
“春天总算是到了。”王进轻轻感慨道。
“是啊,春天到了。”高达和梁炎午转过身看向门外,听着那随风而来的欢呼声,也看着那一道道惊喜奔跑的身影。
唐震和张珏两个年轻一些的将军对视一眼,也都看出对方脸上的喜色。
春雨润万物,好兆头啊。
尤其是在这大明准备和蒙古鞑子在河西一决胜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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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河西万里之外,江南。
三月是江南最美的时节。烟花三月下扬州,实际上不只是扬州,大江南北、吴江内外,万紫千红尽开放。青山点缀上花的色泽,城镇的大街小巷上,等候了一个冬天的生机,在这一刻都蓬勃而发。
前宋对于城镇之中的商业就已经没有像唐朝那样有所管制,到了大明就已经彻底放开,整个城中街道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而随着开春春耕之后,下面乡镇的百姓也都进城采买多半年所需的用品。至于那些文人雅士,自然也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几乎城中能够看到三分景致的地方,都有文士打扮的人吟诗作赋。
而对于南京城,开春几乎唤醒了整个京城人灵魂中的活力。十里秦淮、纸醉金迷。这在南宋百年间因为战乱而消散了繁华的十里秦淮,终于再一次展现出其迷人所在。沿着十里秦淮两岸,酒楼、瓦舍、茶馆、青楼有如雨后春笋,甚至就连河上的画舫不知不觉都多了一倍。
十里秦淮的繁荣,并没有引来官府的干预,甚至南京府还一直大力支持。一家酒楼开张,可就意味着南京府每年又有不少税收,更何况这些沿着河的酒楼青楼,服务对象那可都是南京城中的朝廷权贵,对于南京府来说,随随便便在里面抓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皇亲国戚。
更何况皇帝陛下对于自己眼皮子底下欣欣向荣的京城,素来都是大加赞赏,南京府自然也乐得看着十里秦淮更加繁荣,额,“昌”盛。
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风月之魂所在,而秦淮最美的时候还是夜晚。沿着河的酒楼和青楼同时挂起自家制作的灯笼,形式各样、色彩不同,将整个秦淮甚至是半个南京城照的犹如白昼,而河上来往的画舫,更是穿行如梭,隐约可以看见画舫上交错的身影和举杯的姿势、能够听见人们的吆喝声还有出类拔萃的乐师歌舞的声音。
十里秦淮仿佛要将所有南京城的权贵都揉碎在其中。
一道身影在人群中熟练的挤过去,很多人扭头想要叱责这个不长眼的家伙,但是却发现哪里还找得到这个家伙的身影?这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一连穿过两条大街,直接跑上秦淮中段的一座桥上。
画舫划破水面,缓缓行过高桥,而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对着桥下的船只指指点点,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那瘦小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桥头,一眼就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当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属下参见统领。”
站在桥上的锦衣男子看上去在这秦淮熙熙攘攘的寻访客中很寻常,但是这身形矫健的瘦小汉子却是很谦恭的在他面前微微低头。此时正好可以看见锦衣男子的右手,上面的老茧在月光和灯光下依稀可见。瘦削汉子轻轻呼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历练才能让统领的手变成这样,但是他很清楚死在统领手中的蒙古鞑子不计其数。
只是不知道统领为什么突然间对这十里秦淮感兴趣了?
“画舫订好了?”锦衣男子微微侧头微笑道。
那瘦削男子迟疑片刻,点头说道:“嗯,小章相公已经带着人提前将画舫订下来,用的是工部尚书家的名号,所以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小章相公下手倒是快。”锦衣男子不由得轻笑一声,“也罢。”
瘦削男子嗯了一声:“小章相公出面相比于禁卫军出面,总算是好一些,所以属下就直接回来复命了。”
站在那里的锦衣男子正是大明禁卫军统领吴楚材。听到瘦削男子的解释,吴楚材也会意的点了点头,刚刚想说什么,一只手突然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紧接着身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声音之中还带着一丝笑意:“小章相公订好了便是,那咱们现在过去看看。”
瘦削男子有些诧异的看着站在吴楚材身后的年轻人,脸上流露出一丝敌意,作为吴楚材的手下,对于所有意图靠近统领的人,瘦削男子多少都会有所警惕,尤其是这人的手都已经搭在了吴楚材肩膀上。吴楚材已经反应过来,急忙说道:“这是我今夜意图宴请的朋友。你在前面带路。”
瘦削男子被挑出来做这事自然本来就是机灵人,知道不管这个年轻人是什么身份,自己都招惹不起,急忙微微躬身。吴楚材这个拙劣的借口显然是欲盖弥彰,堂堂大明禁卫军统领,虽然官阶不高,不过可是皇帝陛下座下大将,之前御驾亲征都是陛下身边的贴身护卫统领,要说没有一丝一毫威望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吴楚材和江铁都很清楚自己的职务需要什么样的人来承担,所以一向是不和朝中百官有任何瓜葛。
身为禁卫军统领、护卫陛下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和百官有什么交往,哪怕是最普通的朋友关系,都可能引来陛下的怀疑。哪怕是叶应武对他们两个信任有加,他们两个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所以吴楚材和江铁在京城中从来没有宴请过谁,这也使得他们在南京城中尤其是这十里秦淮,声名并不响亮。
今日这年轻男子站在这里,目光飘忽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和吴楚材,而吴楚材对于他虽然没有表现在口头上,不过一举一动都是毕恭毕敬,所以瘦削男子不用想都只要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
除了大明皇帝,又有谁能够让吴楚材如此敬重?
当下里没有丝毫迟疑,瘦削男子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刚才眼眸中的杀意已经收敛得无影无踪。
“有意思。”瘦削男子猜得不错,站在吴楚材身后的正是堂堂大明皇帝陛下叶应武。只不过此时叶应武白鱼龙服站在这里,在寻芳客多如牛毛的十里秦淮,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走,去见识见识。”
吴楚材顿时有些诧异,一挥手让瘦削男子退下,和叶应武走到桥下僻静的地方,微微躬身压低声音说道:“官家还是再三考虑一下吧,这样一时兴起过去的话,恐怕······”
叶应武当即拍了拍身边桥头的石狮子,微笑着说道:“身为大明官家,这种事朕也没有道理坐视,还是去看看吧。更何况多见识见识也能够体验民间之疾苦,何乐而不为?”
还不等叶应武说完,惠娘手里拿着糖葫芦走过来,笑着说道:“夫君,咱们什么时候可以租船到在秦淮河上走一遭?”
跟在惠娘身后的还有吐蕃公主格桑,这个小姑娘虽然还没有被叶应武制服,不过一来因为心中对江南的繁华很是向往,二来也不愿意在宫中待着,所以扭扭捏捏一番,也就跟着叶应武跑出来了,此时左手一根糖葫芦,右手一个糖人吃得正开心,哪里有吐蕃公主的半点儿威严?
吴楚材不由得苦笑一声,看向一本正经的叶应武。
话说皇帝陛下,您真的确定您是来体验民间疾苦的?民间疾苦恐怕您之前在兴州、在沙场上体验要比这里来的真实多吧?更何况您这带着两个妻妾,是不是有些太不专业了?应该说讨女人欢心才是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目的吧。
吴楚材一声不吭的在前面带路,而叶应武耸了耸肩,刚想要举步,一丝凉意突然从天而降。
细细密密的春雨无声无息的飘落人间,大明京城也被这春雨所笼罩。
街道上的人们不慌不忙的散开,甚至还抬起头尝试用手去接那春雨。甚至街道两旁商铺的叫卖声更加响亮。躲到屋檐下避雨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被吸引到商铺当中去看一看。
而叶应武解下来身上的外袍,直接盖在惠娘和格桑头上,然后将两个娇小的身躯一下子揽到怀中。
抖了抖沾了水珠的衣袖,叶应武笑着说道:“沾衣欲湿杏花雨,这春雨来的还真是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