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关于南宋时期的气候,在伊懋可先生《大象的退却-中国环境史》中记载“寒冷,反复无常,太湖结冰”,所以窃以为汉水冰封、江北大雪属于可能发生之范畴。)
风雪中,哨骑来来往往。
大宋京湖制置使吕文德皱着眉头站在襄阳城头。京湖制置使,包括整个大宋的京西南路、荆湖南北路,几乎囊括了南宋位于中段的全部领土,可以说担任此职的绝对是重臣,也是朝廷最为信任的人。
吕文德便是如此。这个凭借着自己打下一片事业的南宋末年大将,虽然现在已经是垂垂老矣,但是还没有任何人能够挑战他的位置。只要他还在一天,这大宋京湖制置使的位置就一直是老吕家的,甚至即使是他不在了,那些这么多年扶植起来的亲信也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最信任倚重的弟弟吕文焕扶上这个关乎吕家根基的位置。
老六(吕文焕排行第六,世称吕六)虽然确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但是无论是在忍耐力而或者是大局观上,都要弱于自己,这是有目共睹的,不过吕文德也不得不承认,在一些细节的判断上吕文焕还是有着其独到之处。
比如当初吕文焕强烈要求阻止蒙古屯兵汉水北岸鹿门山,结果被吕文德犹豫后拒绝,结果导致了蒙古十五万大军在鹿门山从容不迫的集结,并以之为后盾逐步蚕食襄阳城外各处宋军营寨,最后导致现在蒙古鞑子在汉水南岸已成气候,甚至能够击退吕文焕的偷袭。
若是城外有些许营寨还好,现在的情况更是糟糕透顶,汉水冰封,蒙古十五万大军毫无阻拦的渡过天险,等于现在襄阳除了厚重高大的城墙之外无险可守。
吕文德苦笑着踩了踩脚下,襄阳城的高大坚固,放眼神州还真的没有能够与之比肩者。从孟珙到高达再到自己,一代一代的新老名将经营这座城池,使得其成为卡在蒙古咽喉上的一根鱼刺。
钓鱼城已经是蒙古人的伤心地了,这襄阳,也不妨成为第二个。
吕文德抬头看向远方,漫天的风雪中不断有自军斥候来往,蒙古人已经在襄阳城的三个方向安营扎寨,大有困守城池的意思,只不过让人奇怪的是面向城南郢州却并没有营寨,另外更让人奇怪的,蒙古大军主力渡过汉水之后,却是直接南下。
南下可是郢州啊,虽然都知道郢州是从襄阳南下的咽喉要道,但是现在襄阳可不是在你阿术手中,这样分明是把后背露出来给襄阳守军。这也是最为困惑吕文德的地方。
阿术,想要干什么?
脚步声匆匆忙忙的响起,吕文德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吕文焕来了,这个家伙虽然已经四五十岁了,但是却总是这种火急火燎的感觉,吕文德都不知道要是没有自己,吕文焕能不能好好守住这座襄阳城。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放眼身边虽然有能耐的亲属不少,但是还真的没有一人能够比得上吕文焕。
“老六,有事?”吕文德轻声问道,他的身体已经不好了,能够支撑着在这漫天风雪中站立这么长时间,算是不错的了,如果再大声说话恐怕非得咳嗽不可。
吕文焕自然也知道自家大哥身体已经难以支撑几年了,当下里舒缓气息,轻声回答:“大哥,消息想必你也看到了,郢州水师业已全军覆没,天武军两个厢和鄂州屯驻大兵总计三万余人已经退守郢州,不过蒙古鞑子渡过汉水之后,主力却是直奔郢州而去。”
“这个某知道。”吕文德点了点头,“怎么,这里面可有什么蹊跷?派出去的哨骑都是你我信任之人,更何况郢州方面也有消息送达,所以此中不会有什么错的。”
“不是消息本身,而是阿术为什么要这么做。”吕文焕忍不住说道,目光炯炯,即使是隔着风雪吕文德也能感受到他的火热,“阿术这么做的话,岂不是把自家后路暴露给咱们吗?难不成他以为除夕夜一战就能把咱襄阳屯驻大兵打成缩头乌龟不成?”
吕文德一怔,他知道除夕夜偷袭失败,让吕文德一直耿耿于怀,很想把场子找回来,只不过后来蒙古一直严加死守,而连日风雪难以驱使大型器械前进,导致吕文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出城再战。
自己这个弟弟,实在是有些急功近利了,守城哪是这么简单的,最为残酷的阶段还远着呢!吕文德忍不住在心头暗暗叹息一声,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了,所以并不想再怎么教训自己有些执拗的弟弟了。
自己归去后,这一切是是非非也都可以放手了,让老六好好干吧,就算是干不好那也只能是天命难违。
“老六,你怎么想?”吕文德轻声问道,与其说是上司在询问下属意见,倒不如说是一家两兄弟在拉家常。
吕文焕急忙说道:“当然是咱们直接追出去。既然这一次阿术敢小窥咱们,就不能让他好过。只需要六七万将士,请兄长放心,某必然会让阿术一败涂地,到时候就算城外还有几个营寨又有何用。”
吕文德皱了皱眉:“老六,你真的那么肯定,这是阿术轻敌,而不是在刻意为咱们布下的圈套?”
迟疑片刻之后,吕文焕狠狠一咬牙:“肯定,还请兄长恩准。”
吕文德轻轻说道:“襄樊两城一共十五万兵马,樊城五万,襄阳十万,再加上守城的民夫百姓,足足二十万。不过单凭着这些人,某也不敢赌这一把,六万人太多,最多五万,不过某可以抽调两千骑兵给你,到时候就算是中计,也能起到掩护。”
吕文焕顿时有些着急,凭借五万人进攻阿术十万大军,他还真的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阿术的能耐是众所周知的,就算是偷袭,想要以五万人击溃拥有不少骑兵的十万人,也有些困难。
“老六,你也知道,现在能够拿出来五万人,已经是挤出来最后的力量了。”吕文德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不是除夕夜一战,恐怕某还能给你拿出万余人马,但是现在却是难以为此。你也很清楚,襄阳虽然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但是因为城池庞大,相应的需要的守城的士卒也要多······”
吕文焕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也知道除夕偷袭是自己的过错,现在吕文德已经把这个说了出来,显然是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五万人就五万人吧,只要利用得当,凭借着外面的风雪,照样可以打阿术一个措手不及。当下里不再犹豫,吕文焕咬了咬牙:
“好,五万人马,小弟必然不辱使命。”
吕文德看着呼啸的风雪,任由雪花拍打在胡须上,原本深灰色的胡子也都染上了白色,仿佛这才是它们原本就应该有的颜色。自己终归是老了,无论如何,让吕文焕放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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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十余名骑兵拼命的催动胯下战马,好在都是新下的雪,尚且松软,所以马蹄踏在上面并不会打滑。要是再过几天这些雪结冰了,那就真的是骑兵的噩梦了。
当然像这种已经是战区的地方,大多数的雪会直接化掉,而不是结冰,毕竟没有来来往往的人践踏。
上百步卒顶着风雪迎上来,一面小小的赤色旗帜在阴沉的天空下、肆虐的风雪中显得很是醒目。当下的骑兵轻轻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都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了,不过等候他们归来的步卒已经勉强点起火来,火光在阴沉的天空下跳动,和不远处的赤色旗帜交相辉映。
“这风雪恐怕不久就要停了。”带领步卒的都头轻轻感慨道,“已经下了不短时间了,即使是江北汉水南岸,也少有这样的大雪。”
几名十将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和前些时候相比,现在的天已经亮了不少。而几名骑兵正踩着松软的雪过来,正迎上步卒都头。都是天武军中人,自然也都是传承天武军干练的作风,几个人见面无论身份高低,大家拱手行礼便是相当于承认对方战场袍泽的身份了。
“兄弟,风雪这么大,往前走了多远?”都头逆着风,笑着说道。
那名百战都骑兵十将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四五里,风雪太大,根本看不清什么,咱们虽然使君亲卫,但是哨骑这活计倒也没少干过。只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找到鞑子的踪影,难啊。”
都头轻轻叹息一声,自己带着百十号弟兄们在这里接应,已经来往了五六支哨骑队伍,但是却并没有什么发现。蒙古十万步骑就像是消失在了风雪中,让人提心吊胆。
“是我们无能啊。”骑兵十将忍不住苦笑一声,“两百多人,愣是连这么大个家伙都找不到。”
伸出手拍了拍那名百战都十将的肩膀,都头轻声说道:“兄弟,这么大的风雪,你们辛苦了。你们都找不到,更何况咱们。从这里沿着向南再走不到一两里地,已经熬好了姜汤等着你们,快快去吧,蒙古鞑子是跑不掉的,弟兄们早晚得收拾他们!”
骑兵十将沉重的点了点头,转身上马,冲着这个第一次碰面的都头郑重一拱手,带着麾下儿郎纵马再一次冲入风雪中。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都头狠狠一咬牙,蒙古鞑子,十万大军,你们到底在哪里?
“鞑子十万大军到底在哪里?!”王进伸手狠狠敲打着舆图,雪花砸着头顶上的营帐,砰砰作响。身边杨宝也是眉头紧皱,一句话都不说。唐震等人更是屏住呼吸,一句话都不敢说。
所有人都能听到身边砰砰的心跳声。
“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吧?”王进突然想起来什么。
唐震苦着脸说道:“已经一个半时辰了,使君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更主要的是前面斥候至今没有发现蒙古大军的踪迹,甚至就连蒙古鞑子一贯的哨骑都没有,十万大军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杨宝伸手扶着桌子:“不能再这么空等下去了。”
“可是外面风雪那么大,步卒贸然出去太过冒险。”王进毫不犹豫的反驳道,“到时候蒙古大军要是突然间出现的话,咱们甚至连能够做出的准备都没有。”
杨宝轻声说道:“找不到蒙古大军的踪影,那么说明只有那一种情况,咱们要是把握不住,恐怕襄阳守军有难啊。”
“你是说阿术带着蒙古十万大军回转对付吕家兄弟派出的追兵?”唐震有些焦急的说道,“这样的话,咱们要是在郢州坐视不管,恐怕襄阳守军会有很大的折损。”
营帐猛地被掀开,风雪疯狂的倒灌进来。章诚衣甲上还带着尚未融化的白色雪花,从怀里掏出来一条简短的命令拍在桌子上,大口喘着粗气靠着营帐的柱子,已然疲惫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使君下令即可北上追击,并且将带领天武军后厢向前疾进。”王进朗声念出来,念完之后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天武军后厢终于还是北上了么。”
“章统领,还没有北面斥候的消息?”杨宝径直看向章诚。
章诚苦笑着摇了摇头。
“北上。”杨宝吐出两个字,看向王进。
“北上。”王进笑了笑,“不怕他。”
几乎是下意识的,唐震猛地掀开营帐,顶着呼啸的风雪,朗声喊道:“传令兵,号令天武军左厢、中军各部,即可按照原定安排,向北进军,不得延误!”
“你小子动作倒是快。”王进哭笑不得。
唐震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文人的样子,脸上尽是腾腾杀气:“兵贵神速,既然已经决定了,那边没有什么好耽误的。”
王进和杨宝都是一点头,杨宝赞赏的看了唐震一眼,旋即说道:“那咱们也准备走吧。原定安排,天武军左厢在左翼,天武军中军在右翼,另外派人告诉汪安抚,要是还有三分男儿血气的话,就请他带着鄂州屯驻大兵跟在后面,要是没有的话,就请准备好庆功酒。”
“你这个说话方式可真是够狂的,小心阴沟里翻船。”王进笑着揶揄道,“毕竟是十万蒙古鞑子,万一有什么好歹,可真的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杨宝冷冷一笑:“使君带着后厢都已经顶上来了,显然是打算和蒙古鞑子在近几天决一胜负了,所以咱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王进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出营帐。风雪漫天呼啸,一面面赤色的旗帜迎着风舞动,大队大队的天武军将士顶着风雪走出营寨,走向充满未知的茫茫原野。
“百战都将士们,随某前方展开哨骑。”吴楚材朗声喝道,纵马在王进面前飞驰而过。后面回营修整的数十名骑兵呼啸着在风雪中穿行,溅起来雪粉无数,漫天舞动。
王进翻了翻白眼,这些骑兵还真是猖狂。
杨宝倒是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一眼郢州城,王进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担心郢州?”
“虽然某知道汪相公不是那样的人,但是难免会有卑鄙小人唆使。”杨宝轻声说道,“郢州对于襄阳至关重要,更何况使君还在北上的路上,要是郢州有什么变动,对于咱们无论是士气还是布局上,打击都是致命的。”
王进轻轻一笑:“所以使君不得不把叶伯伯都给搬出来,毕竟有这么一个朝廷名宿在这里镇着,就算是汪立信想要翻出什么花样,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叶伯伯在官场上耍心眼的时候,汪立信恐怕还在吃奶吧。更何况使君既然敢让咱们北上,必然有所准备。”
“但愿如此。”杨宝皱了皱眉,长长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