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山县。
叶应及站在工坊外面来回的踱步,周围侍卫虽然不敢让他离的太远,却也都是一言不发。
马蹄声阵阵,叶应及急忙抬起头来,当先一人一身青衣,不是堂堂沿江制置副使、兴州知州叶应武叶使君,还能是谁?只不过这一次和叶应及一样,叶应武的脸上更多的不是兄弟相遇的喜悦,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期待和担忧。
叶应武这依次绝对称得上是轻车简从,刚刚大婚过后第二天,他便没有在那温柔乡中逗留,而是一大早就带着江铁和十多名骑兵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行人都是风尘仆仆。
“远烈你终于来了。”叶应及急忙迎上去。
叶应武收起来马鞭,点了点头:“那个东西现在造的怎么样了,兄长在信上曾经说已经失败过好几次了?”
叶应武昨天大婚,是整个老叶家一等一的大事,但是在茫茫人群当中,并没有叶应及的身影,并不是因为叶应及对于自己这个看着长大的弟弟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当时他就在这里看着那个东西。从叶应及有些担忧也有些焦急的神色中,叶应武察觉出来端倪,心中更是一块大石悬到了嗓子眼。
苦笑着摇摇头,叶应及让开道路:“咱们边走边说。”
话音未落,叶应及就甩开步伐,这几个月在山里来来往往,让这个本来书卷气息就不是很重的中年人,更像是一个山野壮汉,而不是提领兴州通山县的知县。
“情况不好?”虽然已经隐约预料到了,但叶应武还是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毕竟按照这个时代的工艺来说,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若是这么一个东西都搞定不了,那么也就说明现在天武军所能依仗的工匠水平确实不高。
叶应及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情况也不是不好,只是毕竟这个东西是第一次制作,而且对于应该掌握的程度不是很了解,所以第一个拿出去发射的炸裂了,不过之后的几个倒是效果不错,只不过还是达不到使君想象中那样。”
“成了?!”叶应武心中一喜,长出一口气。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火器工坊中间的空地上,这片空地正面着对方的一小片荒无人烟的斜坡,而远远地有天武军士卒驻扎,所以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人偷取天武军最大的机密。
这也是为什么兴州接纳了这么多北面来的百姓,偏偏在通山县安置的最少的原因。
就在叶应武上一次到过的草棚下面,几个圆滚滚的铁皮桶就摆在那里,只不过大小口径甚至外面铁皮的粗细都有不尽相同,而边上的几个草棚竟然都已经塌了,来来往往的工匠正在忙碌着重新搭建。
轻轻呼了口气,叶应武稳定住心神,之前见识过的叶应及等人都是微微皱眉,而那些跟着进来的叶应武亲卫则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奇葩火器。
“使君,这是做什么用?”江铁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毕竟叶应及等人不太好看的表情让他对于这个火器的威力不敢预估。
叶应武摇了摇头:“看看吧。”
站在身边的叶应及打了一个手势,几名工匠还有些生疏的上前,将这个时代有些粗糙的黑火药填进去,然后拿着一个勉强算是方方正正的包裹紧接着塞进去。
“放!”负责指挥的一名工匠大喊一声。
火药被点燃,紧接着江铁等人听见一声闷响,强大的气浪卷席灰尘无数,巨大的闷响过后片刻,“轰!”的紧接着一声犹如雷霆般的声音从远处的斜坡上传来!
火焰升腾,烟尘四起,被击中的斜坡上草木已经消失了不少。
看着如此结果,叶应武固然是心中暗暗高兴,江铁等人则是目瞪口呆,而一直隐隐担心的叶应及却是激动的径直冲入草棚当中,和几名胡子拉碴很是邋遢的工匠紧紧拥抱在一起。
热泪盈眶。
“这个效果还是不错了。”叶应武点了点头,喃喃说道,“飞雷炮,没良心炮,某在这七百年前把你缔造出来,就是希望你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候挽救整个天下,这个世上辜负某的人有,相信某的人也有,不过某还是相信,你不会辜负。”
叶应及激动地用衣袖抹去眼眶中的泪水,爽朗大笑,他原本就是临安将作监的督导官员,此时能够亲眼看着又一种强大的火器在自己的眼前诞生,又何尝不激动。
更何况这个家伙不是震天雷,只能用手投或者埋在地里,这是一个拥有震天雷的威力、神臂弩的射程的强大新式火器,而且这也是天武军寻求进攻而不是防御的火器,看着如此效果,叶应及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如果按照叶应武所说成百上千这样的火器发射,会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效果。
焚山煮海,不过如此!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火器所需要的材料实在是太简单了,除了可能在烧制这种薄皮铁桶的时候会有些困难,其他的实际上只需要将再普通不过的火药包裹起来就可以了。
而且这也意味着,只需要很简单的培训,整个天武军就可以掌握这种强大而有力的杀器。
这一切都是源于叶应武的设想,叶应及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这个曾经纨绔风流的弟弟到底脑子中都装着些什么,也不知道叶应武是怎么突然间这样转变,但是叶应及很清楚,叶应武在给天武军和无数天下百姓勾勒出来的美好愿望,并不是白日梦。
他在一步步的证明,他是有这个实力,挽救一切。
“其他几个,继续!”叶应武冷静的下达命令,站在高处可以看见,原本爆炸过的斜坡外,大队的天武军正在集结,并且向着斜坡的反方向构筑封锁线。保护火器和弓弩工坊的天武军都是从各厢当中遴选出来的精锐,甚至和六扇门、锦衣卫将士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现在接到叶应武亲自传达的命令之后,这些天武军士卒也不是好奇的回头看去,只是默然向前,执行他们的使命。
叶应及轻轻点头:“好,继续。”
另外几个飞雷炮也都已经被填装完成,叶应及方才冲着叶应武点了点头,两个亲兄弟同时挺直身子,江铁等叶应武的亲卫毕竟也是久战精锐,最初的震撼之后,立刻站直,目视前方毫无畏惧。
“轰轰轰!”飞雷炮接二连三的轰鸣,经过第一次不幸爆炸后将好几名工匠炸死炸伤的血的教训之后,总算是在铁皮的质量上过关了,所以叶应武还不用担心会被炸到。
明显看得出来对于铁皮桶锻造和火药填装的度把握的不是很好,和刚才那一次相比,这一次飞雷炮轰击的地点更加零散,威力也是有大有小,不过对此叶应武倒还不是很担心,毕竟数百门飞雷炮同时发射的话,这些小小瑕疵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争取改进一下,也没有必要强求。”叶应武看向叶应及,对于这个效果实际上他已经很是满意了,毕竟飞雷炮发射的是炸药包,又不是炮弹,能够达到这个精确度实际上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无论如何,自己也总算是将这个后世曾经光耀一时的重型火器成功复制到了这个时代,也算是为自己北上增添了砝码。而叶应及微笑着缓步上前,更多的工匠跟在他身后。
这些工匠大多数都是社会的底层人士,正是因为遇到了叶应武这样重视火器和弓弩的统帅,并且有曾经亲自领导过将作监的叶应及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所以他们现在才能有温饱,甚至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只不过他们来到叶应武面前,还是有些害怕。
冲着身后江铁使了一个眼色,叶应武笑着上前:“不知道这是哪位研制出来的?”
一名年轻的工匠看向叶应及,叶应及鼓励的冲着他点了点头,工匠方才说道:“启禀使君,这东西是小人和师傅一起研制的。当然,周围这些叔伯同僚也参与其中。”
“哦,你师傅呢?”叶应武有些诧异,这个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岁冒头的样子,能够挑起大梁确实是个人才。
年轻的工匠伤心的摇了摇头,勉强遮掩眼眶中喷涌的泪水:“师傅在第一次射击的时候被炸死了。已经不在了??????”
一怔,叶应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为了天武军,是为了无数将士们而死的,是个好汉,是个英雄。”
作为一个工匠,能够得到天下闻名的叶使君这样的评价,不啻于莫大的荣耀,那名年轻工匠有些震惊的怔在当场,不知道自己应该向眼前微笑的这个叶使君说什么。
之不过叶应武也不需要他再说什么,江铁已经捧着一盘金银过来,还有上好的丝绸,以及盘子最上面金光闪闪的奖章。叶应武亲手从盘子中将奖章拿出来,戴在了那名年轻工匠的胸前:
“你们每一个人,都得到应该有的奖赏。某在这里,向整个工坊的所有工匠保证,只要你们能够研制出来足够强大的火器、弓弩甚至其他任何减轻将士们伤亡、更多杀伤敌人的兵器,更或者其他有利于百姓安居乐业的工具,某都会重重的奖赏你们,都会赐给你们应该有的荣耀!所有为了研制而壮烈的工匠,都将和天武军的战死将士们享受一样的待遇,享受一样的光荣!”
在震惊的目光中,叶应武郑重的冲着一众工匠一拱手:“诸位,任重而道远,拜托了!”
无声的,黑压压一片人跪了下去。
双膝重重跪倒在尘埃中。
从来没有一个人重视他们,除了眼前这个叶使君,他并不是将他们看作奇巧淫技的继承者,而是看作天武军的一员,看作光荣的开拓者和牺牲者。
这是亘古未有的荣耀,让他们值得为之效死。
来自于七百年后的叶应武可以是说是亲眼见到过科技的力量的一代人,所以或许叶应武作为一个文科生,对于科技的能力也就仅限于指导着工匠们制造出来像飞雷炮这样简陋的甚至有些寒酸的火器,但是这并不妨碍叶应武对于科技的重视,既然自己来到这七百年前,既然自己没有后世的科技树可以攀爬,那何不自己种植一棵出来,反正现在大宋的火器已经是整个世界上最先进的,良好的基础底子已经有了,只需要自己细心的栽培。
对于工匠们的奖赏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时代的人们在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最想要做的无非就是光宗耀祖,让在天的列祖列宗能够看到子孙后代扬名立万。
之前叶应武已经解决了这些工匠的温饱,现在无疑又是给他们注入了一剂强心剂,想要名垂青史,想要血食万代?好啊,某叶应武现在给你们这样的机会。
看着身后黑压压的人影,叶应武沉默片刻之后,霍然转身,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像永兴县大婚的时候那样跪下,而是亲自搀扶起来带头的几名工匠,眼眸之中也有泪珠翻涌,叶应武的声音随之哽咽:“诸位,某叶应武何德何能,能够当得起诸位如此,某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让诸位为了天武军而奋斗,为了这片祖宗万代传给我们的山河而奋斗,不是为了某叶应武一个人而奋斗!请诸位速速站起来,如此大礼,实是折煞某也!”
叶应武的哽咽眼泪当中或许有一些是为了收买人心,但是大多数都是因为心灵受到了深深的触动,这个时代的人民用一言一行在无形感化着他、感动着他,无论是天武军上上下下数万儿郎追随着自己的旗帜义无反顾,无论是永兴县大街上犹如浪潮跪下的百姓感谢自己的大恩大德,无论是此时此刻这些淳朴的、双手长满老茧、衣服黝黑的工匠,他们无声的,将一切都寄托给他。
华夏炎黄民族统治下的时代是不需要向皇帝行跪拜大礼的,这个时代的百姓除非是见到了救命恩人,或者实在是有生死攸关相求,才会使用下跪这种弯腰屈膝的动作。
而现在,就在叶应武的面前,这些天武军依仗的工匠就这么黑压压的跪着,表达了自己对于叶应武由衷的感谢和信赖。
已经见到过一次的江铁,自然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而叶应及虽然有所听闻永兴县万人叩拜,现在这一幕在自己面前再一次真实而震撼的上映,已经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之后,叶应武方才郑重的向每一名工匠一拱手,转身走到叶应及的面前,叶应及迟疑片刻后还是伸手拦住了他:“远烈,你知道刚才他们是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叶应武并没有像叶应及想象中那样满头雾水,而是沉着冷静的回答,“我心里很清楚。”
叶应及沉默片刻,轻声说道:“虽然这不算是三跪九叩,但是自古以来我华夏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甚至就连圣人官家也就只是站着参拜,而现在,这些人给你下跪了,是把你当做他们的天穹和大地啊。”
“皇天后土么?”叶应武轻笑一声,“你我兄弟二人,还需要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叶应及怔在那里,片刻之后方才无奈的叹息一声:“远烈,你知道,为兄??????”
停住脚步,叶应武看向这个实际上要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兄长,轻声说道:“兄长,我很清楚,你心里面肯定越不过这个坎,甚至包括爹爹他们,都不会允许我走到那一步,这一次大婚他们几个一把老骨头了还来得比谁都快,此间的暗示我也能揣摩到一二,可是兄长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叶应及回过头,却正好看见那个被飞雷炮轰的坑坑洼洼的斜坡。
叶应武摇了摇头,却没有接着说,有一些事情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够解释清楚的,尤其是像叶应及甚至自己的老爹叶梦鼎这种人,他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读书人为大宋的思想,他们自然不能允许大宋被自家人给取代掉,这是大逆不道。
想过什么?叶应及扪心自问,终究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这种事情也不过就是八字刚刚一撇,还不需要自己来操心,自己需要在意的就是通山县这些极为隐秘的工坊和那些刚刚从贾余丰的魔爪下挣扎出来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