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清辉如许。
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的从运河当中缓缓驶出,向着前方幽深的汊道而去。前方是一座拱桥和简易的码头,虽然经历过多少年风雨,但是依旧这样伫立。而在另外一侧,也是一座石桥,桥甚至比前面这座拱桥还要高上不少,两座桥相映成趣。
月光正从东方天空中倾洒下来,穿过拱桥,洒在水面上,也洒在船上,而水面无风有如未莫之镜,可以清晰的看见水下倒映的明月。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叶应武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入到黑暗当中,看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轻声吟诵。就在小船的右前方,一座塔楼伫立,此情此景,仿佛也能听到那并不存在的钟声。
前方是枫桥,一侧是寒山寺。
而不远的地方,高大的城墙连绵,正是平江府。
此时的平江府正处于历史的上升时期,在经历了五代十国更名吴县的默默无闻之后,古老的苏州赐以嘉名号为“平江”,升格成大宋州府中最高级别的府。而叶应武知道,百年之后,苏州将会成为整个江南仅次于金陵的中心,并繁荣明清两代。
饶是现在,在城外,连绵的原野、低矮的山丘,无时不在彰显着“苏湖熟,天下足”的富足和强盛。
对于叶应武来说,宋代有最大的好处,便是永远不要担心财富,毕竟这是身处中国上下五千年最富有的朝代,大宋的船队通达四海,天下财富汇集江南,而宋军的军饷也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再加上叶应武一直对于商人有着很大的好感和亲近,这让本来一直被士人阶层所排挤的商人们纷纷靠拢。
六扇门和锦衣卫之所以能够发展迅速,和这些商人的暗中臂助有着很大的关系。
小舟缓缓在码头靠岸。这是数百年前张继“枫桥夜泊”的码头,然而时光流淌,只剩下这古老的码头与古老的枫桥依旧守望着明月一轮。平江府虽然城内河道纵横交错,人相往来皆乘船只,但是几座城门当中只有位于西南角的盘门是水陆城门,所以叶应武也不好张扬着大半夜进城。
更何况码头上已经有人相候。
小舟靠岸,叶应武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身后是杨絮带着五名亲卫,而江铁率领的百战都骑兵为先锋,陆续到达的张顺天武军右厢居后,五千余天武军劲卒则由陆路过常州,兵锋直指平江府。
至于所打的旗号,自然是“洪起余孽作乱,天武军平乱”,本来贾似道就已经将安抚镇江府的事情丢给了叶应武,叶应武自然毫不客气的拿来大做文章。
反正南宋只在沿江各个州府屯驻有大兵,内地各个州府只有少量厢军和维持秩序的乡兵驻扎,根本抵挡不住天武军,甚至连和天武军正面交锋的胆量都没有。
这从常州四面城门大开恭迎天武军入城便可看出。
一道瘦削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码头上的柳树下,看着叶应武大步而来,身后杨絮紧紧跟着寸步不离,方才流露出一丝笑容。
“二叔!”看到这道身影,杨絮惊喜的低声喊道。
杨风大步走上前,一拱手:“属下杨风,参见使君。絮儿年幼,跟在使君身边,有劳使君照拂费心了。”
“二叔,谁让他照拂过我?”杨絮顿时有些调皮的嗔道,“他连他自己都还照顾不了呢,还不得我护着他。”
“絮儿,不可无礼!”杨风低声喝道。他身为年长者,对于杨絮和叶应武一颦一笑中流露出来的情意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但是现在毕竟是公众场合,该守得礼仪还是不能松的。
杨絮自幼丧父,实际上是杨风带大的,所以对于杨絮能够和叶应武暗生情愫,杨风终归还是放心的。毕竟叶应武的性情他很是了解,这是一个值的托付的人。
杨絮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
不再看她,杨风轻声说道:“夜半时分,入城的话容易引人注意,所以今夜暂且在枫桥镇歇息,使君这边请。”
叶应武点了点头,就在枫桥连接的沙洲上,便是枫桥镇,数十间房屋整齐排布,其中还有不少是客栈酒楼,方便前来观赏游玩的游人歇息饮食。
而六扇门在姑苏城外的落脚点,正是这枫桥镇上一家并不起眼的酒楼。白墙黑瓦,一样的江南风情。墙上已经生了绿苔,却不知道这建筑是不是当初张继枫桥夜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杨风也不敢多逗留,虽然波光粼粼的河上并没有船只,但是谁能保证什么时候不会突然来一两个游兴大发的人,正撞上这些人在码头上鬼鬼祟祟,那时候可就说不清楚了。
房间很是素净,没有什么过于华丽的摆设,打开窗面对的就是滚滚北上的运河,甚至可以看到河面上来往的几艘商船,即使是夜色中依然趁着今天月光好接着赶路。
“这几间客房都没有人,使君可以放心休息。”杨风轻声说道。
叶应武点了点头,坐了下来:“临安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风轻轻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当初皇城司突然对平江府发动攻击,城中几处据点都被人进攻,虽然陆续杀退,但是平江府人手损失惨重,平江府是情报传递重要一环,又是来往商旅云集的地方,最容易搜集消息,不容有失,所以某和春芳娘子商量之后,便带着十余名精锐人手赶来支援。
之后和皇城司在平江府大大小小交手五六次,双方两败俱伤,不过皇城司法线无机可寻,再加上各地商会都开始聚集人手,所以陆陆续续退了出去。谁曾想到,等某派人前去临安府回报的时候,却是再无音讯。听临安来的商人说,临安府醉春风已经被查封,一干人等尽数抓捕,具体抓到了哪里就不清楚了,此间消息是密不透风,再加上最近的湖州、绍兴府、嘉兴府等处的六扇门都受到了突然袭击,损失惨重,更难以查询。”
“临安,春芳阿妈都知道多少?”叶应武的手指敲打着扶手。
杨风苦笑道:“倒是不多,春芳娘子知道自己不通武艺,所以平时只是帮助着套取些消息,真正的来往书信都是某负责的。但是醉春风在各地所开设的大小青楼酒楼,她都知晓。更何况临安醉春风还留下了不少精锐人手,并且开挖了数条暗道,但是从外面进攻,即使是突然袭击,也不可能全军覆没。”
“有内奸?”叶应武缓缓站起身来,抬头看向窗外流淌的运河水。
杨风轻轻嗯了一声:“除此之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不过平日里醉春风当中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而且某都很是了解,的确难以判断,不过好在这样的内奸,恐怕也就只有一个,既然已经暴露了,至少平江府等处可以松一口气了。”
叶应武点了点头:“不可掉以轻心,毕竟这里距离天武军太远,距离临安府太近,是在贾似道的眼皮子底下。不过这一次已经将天武军右厢拉到了常州,荆湖水师战船也已经进去运河河道,放眼整个江南尚无能够匹敌之人,也可以放开手和皇城司一决胜负了。”
杨絮烧好了水,沏了一壶茶端上来:“你们一老一少说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说口渴,当真是怪事。”
杨风慈爱的看向她:“些许日子不见,絮儿怎么变得这么勤快了?可否说与二叔听听?”
叶应武接过话茬,笑着说道:“杨老统领,这你可就得感谢鄙人了,跟着某,絮娘可是很是用心的,这么贤惠勤快,也有某的几分功劳在里面啊。”
杨风和叶应武相视大笑,杨风指着杨絮笑道:“女大不中留,这是心中有了人了,否则还不知道给老夫撒娇成什么样子。原来这家中什么活计她曾经干过?”
杨絮放下盘子,狠一跺脚:“你们两个,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油嘴滑舌,不理你们了。”
看着俏脸通红转身跑掉的身影,叶应武笑着摇了摇头,几句调笑,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总算是活泼开来。杨风自失的摇了摇头:“这丫头??????也罢,使君,咱们接着说。现在和皇城司决一胜负,是不是有兄弟阋墙的隐患??????”
叶应武苦笑着端起茶杯:“没有办法,皇城司将咱们施为眼中钉肉中刺,咱们又何尝不是将他们看作大敌。兄弟相互猜忌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没有办法再联合起来了,只有快速的分出胜负,才能有更多的精力迎接北面的强敌。毕竟某也不想着天武军出征在外,背后有人暗地里捅刀子,甚至光明正大的送来十二道金牌。”
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杨风郑重的看着叶应武:“使君想做岳武穆,匡扶江山社稷?”
叶应武眼神再一次凝重起来,直直盯着杨风:“若是不为岳武穆,却是想要做什么人?”
杨风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苦笑着摇头不语。
若是不为岳武穆这等忠臣,便是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或者直接就是王莽篡汉,甚至就是像大宋艺祖赵匡胤一般,黄袍加身,直接坐了这天下!
英雄如红颜,不许见白头,除非英雄变为枭雄,改了忠诚,篡夺这万里山河。
叶应武心知肚明,杨风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两个人相视一笑,终究没有将答案说出来。叶应武不知道杨风到底想要自己成为怎样的人,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才是他心中的效忠对象。而杨风也不知道叶应武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否则选择错误了自己这一副残躯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可惜了从小养大的侄女跟着叶应武承受无妄之灾。
叶应武放下茶杯:“皇城司在平江府内可还有据点?应该除掉的一个都不能留,不只是平江府,嘉兴府、湖州、绍兴府,临安周围各个州府必须要有大量六扇门,就算是临安中的消息时断时续,是十死无生之地,那也要将临安外围死死控制住。”
“平江府中在城南盘门内瑞光寺中有十余人,只是我们怀疑,另外在山塘似乎有大量皇城司人手,城中六扇门走到山塘,或多或少总会有形迹可疑之人尾随其后。”杨风轻声说道,“至于城中六扇门,还有二十多名精锐好手,在报恩寺(今苏州北寺塔)和定慧寺(今苏州双塔)处分头藏身,另外平江河沿岸有大小三家客栈打探消息作为接应。平江府六扇门的总舵设立在韩园(今苏州沧浪亭),这座园子原为蕲王世忠的住处,韩家没落之后,园子辗转数人,最后落入六扇门手中,小心经营,多加修缮,也算是周围州府一个比较大的据点了。”
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寺庙来往上香的人众多,而瑞光诸寺都已经有些年头了,平日里也需要人打扫庭除、多加修缮,所以寺庙往往是不错的藏身之处,尤其是在江南,“南朝四百八十寺”,众多的寺庙无疑提供了很好的联络通道,并且起到了掩饰作用。
至于韩园,沧浪亭,前世这是叶应武最喜爱的江南园林之一,小巧玲珑当中暗藏富贵大气,而且“沧浪”之意更是悠远浑厚,令人忍不住回想起浩瀚流淌的历史长河。
不过现在后来赫赫有名的狮子林还只是一堆乱石,拙政园和留园更是一片普通屋舍,苏州园林只有韩园勉强有些园林的样子。反倒是最后都消散的寺庙,此时在平江府中占据了很多的土地。
“明天从寒山寺以西的胥门入城。”叶应武低声吩咐,“百战都五百骑兵将不会在常州停留,而是分为两队,一队进入城西北的虎丘山,一队进入城西南的灵岩山,一旦有变,五百骑兵便是很强的助力。”
“请使君放心。”杨风站起来拱手说道,“平江府内皇城司必可不日而平,另外灵岩山上姑苏台、灵岩寺,虎丘山上云岩寺中都有六扇门从各个州府汇集撤退出来的人手,同样有二三十人,具是精锐,随时可以听从调遣。”
叶应武皱了皱眉:“这些弟兄都是从皇城司的围追堵截中厮杀出来的,同时还有受伤的人,能不动还是不要动。毕竟骨干力量不多,以后各个州府六扇门重建还要依靠他们。”
见到叶应武如此说,杨风点了点头没有再反驳,毕竟这二三十个人在城外,如果突然事发,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杨风之所以说出来,也是不像有什么隐瞒着叶应武,毕竟以后若是叶应武知道了,对自己有所猜忌的话,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叶应武似乎也揣摩到了他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今天天色也不早了,等到明天入了城,某亲自看一看情况,在决定是不是要提前下手。另外嘉兴府那边可以通知,只要合适,下手便是,会有人在海上接应的。”
“海上接应?荆湖水师难道还会出海?”杨风脸色微变,荆湖水师在大江上来往纵横也就算了,若是真的出海的话,恐怕就会引来朝野非议。更何况水师中没有几条海船,就算是强行出海也很危险。
叶应武笑着摆了摆手,没有回答。君失秘即失国,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叶应武还不想让杨风过早知道。毕竟和东极岛海贼联手经营台湾,是叶应武走的最远的也是最提心吊胆的一步棋,只要稍稍有所泄露或者有所偏差,就可能万劫不复。
这一次为了配合嘉兴府六扇门,叶应武尚没有到达镇江府就已经派快船前去东极岛,再由东极岛致信李叹,李叹的回答今天白天也已经到了,几艘快船正星夜兼程赶往嘉兴府,另外东极岛留守的几艘战船也纷纷出动。
杨风见到叶应武没有回答,自然知道自己不应该知道,当即便也不再问什么:“时候不早了,使君也早些休息吧。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叶应武点了点头,负手站在窗前,看起滚滚流淌的运河,嘴角边泛起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