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去楼空(三)
江浪这个筋斗直摔得鼻青口肿,好不疼痛,他伸袖一抹鼻子,只见手背上尽是血迹,登时勃然大怒,激发了胸中狠劲,数日来爱妻离去的委屈和郁闷之情尽数发泄出来,虎吼一声,咬牙切齿的挥拳扑上。
“流星拳法”快如流星,招沉力猛,门路精奇,一拳拳的打将出来,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那少女忽见江浪发疯了一般,直欲跟自己拼命,又见他蓬头散发、形容狰狞,不由得心下先自怯了。饶是她功夫了得,此刻却也守多攻少,左跃右纵,仗着曼妙身法绕场游斗。
江浪侵淫这套七十二路“流星拳法”已有十余年,拳打足踢,肘撞腿扫,每一招每一式当真熟极而流。
斗到分际,那少女见江浪一招“气冲斗牛”,双拳合围自己的腰身,不由得又惊又羞,当即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右足反踢,径袭江浪后脑。不料这时江浪突然转身,双臂一扬一圈,将她右足抓住。
江浪喝道:“下来吧!”双手用力一扯,那少女惊呼声中,自半空中摔往江浪身上。江浪一惊,急忙放手,向后跃开。不料双足一个踉跄,身形未稳,适值那少女身子落下,蓬的一声,二人身子相撞,一齐滚倒在地下。
一霎时间,江浪直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又觉那少女柔软的身子压在自己怀中,她的右臂却被自己压在身下。如此一来,便似两个人相互搂抱、滚在一起一般。
江浪大惊之下,急欲将身上的少女推开,但他甫一伸手,竟是一处软绵绵的所在。只听那少女惊呼一声,骂道:“下流子,你,你干什么!”
“啪”的一声,江浪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他这才省悟,忙即收手,敢情自己是摸到人家大姑娘的胸脯了。
他没头没脑的挨了一巴掌,只觉脸上**辣的疼痛,又惊又急,忙解释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少女从江浪身上一跃而起,满脸通红,却又充满了又羞又怒的神色,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呆了一呆,忽尔一顿足,转身掩面奔去。
江浪来到邓总镖头房中,道明了来意。
邓通达听江浪要辞去副镖头之位,离开镖局,寻觅妻子,甚感意外,一凝思间,道:“江兄弟,自从两年前你来投青龙镖局,我便觉得你这后生吃苦耐劳,为人忠厚,以后前途决计也不错。现下你年纪轻轻,便做了副镖头,也算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了。恕我直言,你若当真离开镖局,只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江浪抱拳道:“我入镖局两年,总镖头和镖局上下对我都很照顾。江浪自当铭记于心。但是我娘子不见了,我要先将她寻回。我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更不想拖累镖局,因此只有请辞离开了。江浪去意已定,请总镖头成全!”
邓通达站起身来,负手背后,在书桌前走来走去,忽道:“江兄弟,你曾于邓某有舍身救命之恩,我也一直视你如子侄。你若信得过老夫,可否将你和新娘子结识的始末原委给我听?”
江浪入镖局以来,跟着邓通达学了不少本事,心中一直对这位总镖头甚为敬重,听得此言,便即将三个月前结识鲍老夫子、醉酒答允婚事、新娘子过门三日后忽然消失等情由一一了。
邓通达皱眉听他话,待他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凝思。
江浪一口气完自己的遭遇,胸口油然涌起一股酸楚之情,悲从中来,寻思:“昙,你为什么要抛下我?难道这真是一场骗局?”
邓通达似乎猜出他心意,忽道:“不错,这真是一场骗局!”
江浪一怔,道:“骗局?”
邓通达坐回书桌后,微微一笑,道:“我若猜得不错,多半连那个鲍老夫子的腿伤也是假装的!”
江浪惊道:“不会吧?这、这怎么可能?”
邓通达淡淡的道:“这也不足为奇。你倒是想想,你每天早晚必经马陵山,也便是你的行藏早已被人盯住了。安排一个摔伤腿的老者,让你这个侠义心肠的年轻后生出力相救,再也容易不过。此后种种,自然水到渠成。至于先行租下王村的那栋朱家旧楼,更是人家处心积虑,蓄谋已久。这一切,根本就不足为奇!”
江浪知邓通达闯荡江湖多年,阅历甚深,绝非自己这个无知子所能望其项背的。此刻听他一言,登时茅塞顿开,道:“总镖头,您是,我岳父是假装摔伤的,他的腿根本没事儿?”
邓通达摇头道:“那倒未必!有时候为了诱人入其彀中,取信于人,自残肢体,来一招‘苦肉计’,真个摔断腿脚,也是极有可能的!”
江浪不禁听得呆了。怔了半晌,叹道:“可是,我不明白,我江浪只是一个‘神拳门’新出道的武师,资质平平,藉藉无名。岳父和昙这样骗我,究竟是为了甚么?”
邓通达目光中充满了怜悯之情,道:“总之这是一场骗局,确凿无疑。至于他们父女骗你的居心何在,以老夫看来,要么便是冲着‘神拳门’去的,要么便是来骗你的‘流星拳谱’!”顿了一顿,摇头叹道:“那天她定是乘你离家之际,将拳谱偷偷的抄录一遍,因此你才浑然不觉。”
江浪又是一惊,脑海中蓦然闪现鲍昙温柔婉娈的笑容,一阵热血上涌,连连摇头,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娘子昙,昙不会是这种人。她若真想要流星拳谱,只管拿走便是,何必再抄录一遍?邓总镖头,你别胡?”
邓通达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之色,显然没料到江浪竟这般维护新婚妻子,冷笑一声,道:“我也只是据实推测。否则你娘子为何会看上了你?江浪兄弟,旁的不,在我青龙镖局之中,你的功夫能排到第几位?”
江浪一呆,想了一想,面有惭色,讪讪的道:“除了总镖头、周夫人和段副镖头外,其余八位镖师各有一身独门绝技,江浪只能算恭陪末座!”
邓通达头,又道:“你的流星拳法根基扎实,也很娴熟,但你能否打得过元亮和钱通二人?”
青龙镖局的人都知道,元亮练的是“通臂拳”,钱通练的是“推云手”。
江浪摇了摇头,道:“我打不赢元大哥和钱大哥!”
邓通达道:“你和元、钱二位兄弟年纪相仿,功夫也在伯仲之间。若是论及出身和家世,却又如何?”
江浪自然知道,元亮家中开设着宿迁城名头最响的布庄,钱通家则是洪泽湖一带最大的鱼贩头儿。
而自己,只是一个家徒四壁、无权无势的山野村夫罢了。
因此他只能摇头。
邓通达又瞪眼直视着江浪,道:“你的外貌好像也比不上元亮和钱通兄弟吧?”
江浪脸一红,低下了头,作声不得。
江浪的样子不丑,但也不俊,不黑,但也不白,不高,但也不矮,不胖,但也不瘦。
其实他便是往人群中一站,立时便“泯然众人矣”。非但貌不惊人,抑且甚至还有些面目可憎,言语无味。
邓通达伸手在桌上一拍,道:“照啊!既然如此,如果你是一个美貌姑娘,你会不会想委身嫁给一个出身贫贱、碌碌无为、相貌平平的乡下佬儿?”
江浪红着脸摇了摇头,茫然无措,忽然间觉得无地自容。自己凭什么生受鲍昙那般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妻子?
我不配!
霎时之间,江浪的胸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滚滚来去,只有三个字“我不配”!
邓通达见他胸口起伏不定,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怔忡不安,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也想到了,你和那位据‘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并不般配。人家为什么无端端的会委身给你?”
他也不顾江浪脸上挂不挂得住,直言不讳的道:“江浪,你要头脑清醒,你是被那姓鲍的父女给骗啦!而且,他们早已逃之夭夭,不会再回来啦!”
江浪胸中又是一股热血上冲,握紧拳头,忽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再见昙一面。我要当面问她一句,为什么这样待我?”
邓通达劝了半晌,江浪坚持定要寻找鲍氏父女,恳求总镖头答应放自己离开镖局。
邓通达见江浪去意已决,摇了摇头,略一沉思,道:“江兄弟,你身上可有新娘子的物事?”
江浪一怔,伸手掏出一幅碧绿的鸳鸯锦帕,道:“这是昙……我娘子的手帕。”鲍昙消失之后,江浪在家中所寻到的唯一属于她的物事,便是这块锦帕。
在他心目中,这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邓通达接过锦帕,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走到窗前,朝着阳光细细端详,那锦帕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织锦的质地,再一细看,见帕子中间虽是鸳鸯戏水,四角上却各绣着一眉弯弯的月牙儿,绣工颇见精致。
他缓缓头,道:“果然是上等蚕茧的缫丝,第一流的刺绣功夫,这布料应是产自姑苏一带的‘苏绣’。”他见江浪怔怔的瞧着自己,显然不明所以,便笑了笑道:“你的这位新娘子,或许是苏州人氏,嗯,至少与苏州有些关连!”
江浪眼前一亮,又惊又喜,急道:“总镖头,这当真是苏州织绣么?太好了,我立时去苏州找昙去!”
邓通达知江浪生性十分固执,认定的事极难改变。凝思片刻,忽然哈哈一笑,道:“来也是天意!过两日有趟镖是去苏州虎丘的。江浪兄弟,你可否答应老夫帮镖局最后一个忙,护送这趟镖前往苏州一趟。走完这一趟镖,我答应你离开镖局,去找你娘子吧。”
江浪心下甚喜,双拳一抱,笑道:“多谢总镖头。”
邓通达摇头叹道:“你自幼跟着曲老师傅在王村过活,没什么阅历,一个人外出寻妻,江湖险恶,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浪唯唯答应。邓通达道:“至于此次护镖的米粮薪资和你本月的工钱,一共八两银子。嗯,这样罢,谅你也没什么积蓄,我现下让帐房立时一并开给你四十两纹银。你意下如何?”
江浪听总镖头肯一下子给自己这么多银子,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感激,想起邓通达对自己的好处,当即挺胸道:“请总镖头放心,我一定好生走完这一趟镖,不负您所托!”
邓通达微微一笑,道:“我伤势未复,这趟镖由段副镖头选三名镖头、十名趟子手,到江南后,多有水路。三日之后起行。你们要好自为之!”
江浪来见副总镖头段振飞,道明了来意。听他决定离开镖局,甚是惋惜,又听他已答应此次苏州之行,走完最后一趟镖,拍拍他肩膀,微笑道:“你这么好的镖头要走,我还真舍不得。还好,这次咱们还能联手再干一次!”
江浪一挺胸膛,强作笑颜,道:“段镖头,这次交完了镖之后,我们在姑苏城好好痛饮一场,如何?”
段振飞哈哈一笑,道:“不错。等到交完了镖,咱们好好痛饮一番!江兄弟,你先回去休息两日,三日之后,咱们首途姑苏城!”
江浪举手作别,刚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回过头来,迟疑道:“段副镖头,为甚么我一进门,总觉得镖局怪怪的,一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段振飞怔了一怔,叹道:“还不是因为大姐闹得?对了,你……”侧头望着江浪口鼻青肿的模样,登时省悟,惊道:“你不会也被大姐逼着比试武功了吧?”
江浪一拍自己脑门,暗骂自己胡涂,能在镖局内大模大样、蛮不讲理的少女,非总镖头的千金而谁?只是万万料想不到,此女果如传言中艳若桃李,却又如此难缠。
想起自己适才莫名其妙的跟这位邓大姐大动拳脚,自己还无意间占了人家大姑娘一便宜,心下又是不安,又是无奈。
段振飞和江浪详细谈了押运镖车的诸般具体细节,这才分别。
江浪到账房领了四十两银子出来,又和元亮、钱通、金六等人了会话。他本欲就此离开青龙镖局,因此和众人话之际,心下颇有眷恋之情。
镖局众人均知江浪的新媳妇儿刚进门三天,便消失不见了,连其岳父也踪迹皆无。江浪因此大病了多日。
从元亮、钱通、金六等镖师、趟子手的神色间,江浪察觉到同情和怜悯,当然,其中隐隐约约也有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
从元亮和钱通等镖师、趟子手的口中,江浪也听到了关于邓莲儿的行径。
邓莲儿便是在镖局后院跟江浪交手的黄衫少女。
元亮、钱通等人把这位邓大姐从泗阳接回镖局,一路上虽陪着笑脸,心中却无半欢愉之意。
二人本来以为这是一趟大大的美差,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能讨得这位美人儿青眼相加,进而缔结良缘,岂不妙极?
谁知美差却变成了苦差。邓莲儿一见面便跟二人切磋武功,大打出手,并比武的输者必须将自己的绝技秘诀传授给胜者。
邓莲儿离家时十四岁,一身功夫已然令镖局上下惊叹,三年之后,更加令人难以抵敌了。
江浪察言观色,已知元、钱等人必是被邓莲儿收拾得狼狈不堪。而且回想跟她交手之时,镖局中诸多镖师的成名绝技,似乎都已被她学会了。
钱通似乎心有余悸,苦笑道:“想不到大姐一个女孩儿家,竟是个练武奇材。我是被她打怕了。这些天,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心中发毛!”
元亮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是?算了,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谁叫咱们艺不如人呢?听,连总镖头夫妇也拿这个宝贝女儿毫无办法呢?”
此话一出,众人俱各默然。
江浪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龙镖局之中会令自己感到大大的不同了。敢情从上到下,人人都怕了邓大姐,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镖局内外显得太过冷清了!
想起自己冲撞过此女,忖道:“反正我已决定离开镖局,即便她在邓总镖头和周夫人面前告我的状,却也不必担忧!只是邓总镖头于我颇有恩义,不知他会怎么想?”
本来离开青龙镖局,他心中尚有留恋不舍之情,此刻想起那位难缠之极的邓大姐,恨不得也立时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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