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公孙教主道:“江浪,你进来罢。 怜,你自己到后舱吃早罢,今儿就不让你作陪啦!”
花怜应了一声。她笑了一笑,向江浪伸了伸舌头,扮个鬼脸。
江浪报以一笑,一整衣衫,举步便行,擎帷进了船舱。
却见公孙教主端坐舱中,左手持杯,右手执书,正自饮茶看书。神色闲适平和。江浪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船舱中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但见云板花瓶,笔墨纸砚,陈设得甚是考究。江浪见此格局,暗暗嘀咕,这间船舱多半便是岳母处分水天教教中事务的临时所在。
公孙教主身旁几上放着一个青铜香炉。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上雕着的凤凰嘴中袅袅升起,江浪鼻中闻到一缕幽幽清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着不觉沁人心脾幻魔启天。
不知如何,江浪只觉公孙教主气度雍容、清雅高华,容色间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不怒自威,令人一见之下,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其实也不奇怪,若无如此风采气度,又怎能生下鲍昙、律灵芸这两位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美貌佳人?
更何况眼前这位中年美妇另有一个身份,乃是江湖上黑白两道人人敬畏、个个景仰的天下第一大教“水天教”教主。
“冷月无声,水天一色”。连江浪这个新出道的江湖后辈也从关山、欧阳明等口中没少听过这句话。
船行甚速,湖上清风拂动船帆,猎猎作响。
公孙教主不动声色的品茗看书,并不言语。
江浪静立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他跟随恩师曲中流日久,于这种服侍长者的情形,却也习以为常。
隔了好一阵,公孙教主放下茶杯,将书也抛在一旁。那书自行合拢,正面向上,却是一部《春丘左氏传》。
江浪见了,便即蹑步而前,伸手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在杯茶上续了热水,又即悄然退回。
公孙教主微一头,嘴角边露出微笑。
虽则她看上去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其实当然是在暗暗观察江浪,对于这个女婿品行,她心中自有一番褒贬。
她右手持杯而饮,左手向对面的座位一指,道:“浪儿,坐下话罢。”
江浪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依言就座。
公孙教主嘴角向那部《左传》微微一努,道:“浪儿,你这部左丘明的《左传》写得如何?”
江浪摇头道:“回岳母大人,婿自幼读书不多。我不曾读过《左传》,不敢妄评!”
公孙教主笑了笑,又道:“渴了罢,自己倒茶。桌上有心,你可自行取食!”
江浪道:“是。”便长身而起,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默默喝了。
公孙教主微笑道:“这种茶叶是怜那丫头送给我的珍品,出自她老家云南一带,叫做‘普洱’。味道如何?”
江浪又摇头道:“婿惭愧。我自幼清贫,一直都是粗茶淡饭,对于茶道,半也不懂。”
公孙教主淡淡一笑,道:“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江湖中人都,神拳门三位老师傅,曲中流便是当今的贤者颜回。箪食瓢饮,贫贱不能移。浪儿,你身为曲支传人,多半也算是个隐士罢?”
江浪倒是听曲中流过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事迹,便道:“先师寂静自守,安贫乐道。婿远所不及,不敢妄称隐士!”
公孙教主双目微闭,寻思片刻,缓缓道:“看你适才替我倒茶的手法,倒是中规中矩,只不过更像是在斟酒。嗯,神拳门的曲中流只喝酒,不饮茶,是也不是?你师父平日都是喝些什么酒?”
江浪一怔,忽然省悟,岳母定是从自己的倒茶手法中看出侍奉恩师的斟酒姿式,便道:“先师他老人家偶尔会喝一些本乡……嗯,便是马陵山泉水所酿的大曲,那酒够醇,喝了也不上头。”
公孙教主睁开眼睛,忽道:“你看到我,怕是不怕?”
江浪又是一怔,定睛望去,只见公孙教主虽则仍自端坐不动,但不知为何,她身上忽地发出一股奇异的罡劲。虽则无形无色,无声无息。肉眼自是难见,然而这股力道铺天盖地,袭人周身,压迫甚劲。
江浪骤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随即胸口气塞,呼吸艰难,差从矮凳之上仰面翻倒。他一惊之下,急忙凝神运功,将“混沌诀”真气游走于四肢百骸,遍布各处经脉,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压力,护住周身。
公孙教主仍是微笑道:“你不怕我么?”
江浪见公孙教主话之际,那股无形真气丝毫不减,显然她内力惊人,收放自如,并不以言谈笑而有所波动,心下愈益敬畏,催动真气,咬牙强撑,道:“有怕!”
公孙教主笑了笑道:“你的内力不错,想必曾经服食过灵丹妙药。神拳门的武功乃是外门功夫,且跟我,是谁传你的这套内功心法?”
江浪微一踌躇,一面运气相抗,一面缓缓答道:“请岳母大人恕罪则个。婿确曾服食过灵丹妙药,但是传我功夫之人,我,我曾答应过他,不便将他传功之事出来!”
公孙教主听了这话,不由得凤眼圆睁,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江浪,霎时之间威势慑人,压力骤强,她伸掌在桌面一拍,砰的一声,桌上的茶壶、茶杯、果碟、糕饼等物都跳了起来,热水也溅了不少,流到舱中木板上,佯怒道:“甚么,竟有这等怪事?连对我这个岳母大人也不能么?”
便在这时,江浪身周压力斗然间轻了,公孙教主显已收功。只是她阴沉着脸,神色甚是不快。
江浪此刻虽无外力压迫,却更加惶惑,胀红了脸,又惊又惧,急忙站起身来,垂手而立,结结巴巴的道:“婿答应过人家,真的不能。请岳母大人责罚!”
公孙教主侧头斜睨,木无表情,过了一阵,容色便霁,仰天打个哈哈,道:“好,很好,果然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伙子!坐下,坐下话!”
江浪但觉全身一片冰凉,大汗淋漓,湿透衣衫,伸手抹了抹额头冷汗,道:“是。”又即落座。
公孙教主温言道:“浪儿,你能信守诺言,殊为难得。适才我只是试探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来,陪我吃心罢!”
江浪这才放下心来,陪着岳母用了早膳。
饭后,公孙教主让江浪取出鲍昙留下的那幅鸳鸯锦帕和郭六婶退还的绣花荷包,仔细端相,更将荷包中的珠钗耳环拈在手中摩挲良久,双蛾紧蹙,摇头叹息,默不作声。
突然之间,她眼前一亮,从一干首饰之中捡起一串手链,嘴角微露笑容,了头,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嗯,果然是个联明丫头!”转过脸来,对江浪道:“这些首饰,你可曾见昙佩戴过?”
江浪摇了摇头,道:“新婚之后,昙只是戴了一副耳环和珠钗。这些首饰,婿从未见她戴过!”
公孙教主一头,将那手链递在他眼前,道:“你好生瞧瞧这个佛珠手链。且瞧瞧有何不妥?”
江浪早已看出岳母显然只对妻子留下的这副手链大感兴趣,连那鸳鸯手帕也浑不在意,微感奇怪,便即伸手接过,细细查看,只见那是以十八颗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手链,非金非银,更非玛瑙宝石,实不似值钱之物。
他翻来覆去的细看了数遍,却看不出有何异状。
公孙教主见他伸手搔头,满脸迷惘之色,微笑道:“是不是觉得这么多首饰之中,唯有此物最不起眼,也最不值钱?”
江浪想了想,道:“是啊。这也不像是什么贵重宝贝啊?即便送到当铺,也换不到多少银子。”
公孙教主叹了口气,道:“幸亏如此,那个郭六婶夫妇才没有把此物变卖出去。”顿了一顿,双目凝视着江浪,道:“按照昙的本意,这包金玉首饰留给你,也是希望你以后能安稳过活。万一有那么一天,你穷困潦倒,定要变卖这些东西之时,必定会拣值钱的金钗玉环去卖。倘若如此,到最后唯一能留下来的物事,只怕便是这一副手链了。是也不是?”
江浪缓缓摇头,脸现坚毅之色,道:“无论如何,我也决计不会变卖娘子的物事!”
公孙教主一声叹息,又拿回那手链,道:“这佛珠手链平平无奇,本是以十八颗菩提子连串而成。但是昙用心良苦,却也全系于这佛珠之上!”
江浪闻言一惊,道:“岳母大人,这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公孙教主抬头望着舱,凝神思索,脸上神情变幻,半晌不语。
江浪不敢打扰,只是默默地盯着那手链,百思不得其解:“昙留下这些首饰,无非是为了让我度日之用。难道还有其他用意?岳母刚才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孙教主忽道:“东西都收起来罢!浪儿,这个手链先借我用两天如何?”
江浪忙道:“岳母大人哪里话来?这些本是令爱千金之物,便是全部归还给你,也是天经地义,何谈相借?您老人家这话,可折杀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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