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倾旖下轿时,是被闻人岚峥一路抱回寝殿的。
这么冷的天,她却在不停流汗,不久前在兰台宫换过的衣服又被浸湿,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即使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全身仍在微微发抖。
她的归来,让苦苦等候的满宫上下都长舒一口气。闻人楚楚还好,毕竟知道的多些,有心理准备。
可焦躁不安的闻人行云,几乎把地面跺穿,见到竖着出去横着回来的女子,整张脸都白了。
玉琼和玉珑看着有气无力的主子,简直欲哭无泪。她们家主子受伤很正常,但生病不正常。几乎不怎么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不会是小事。
宫女们来来往往忙着生火盆打热水冰毛巾,玉琼和玉珑心急火燎地给她处理伤口涂药包扎,整座凤仪宫都灯火通明,忙碌得不可开交。
兰倾旖坚持不让闻人岚峥亲自照看,又将闻人行云和闻人楚楚撵回去休息,换过衣服歪在床头小憩,等太医来。
她现在脑子里晕沉沉如搅乱的浆糊,就算把脉也诊不出自己的病情。
当值的太医院判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玉琼已用备好的绢帕覆住她的手腕,眼巴巴地盯着太医看。
“娘娘这是着凉受寒,湿气入体导致的发烧,另外,娘娘虽用过解药,体内仍有余毒未清,庆幸的是中毒时间浅,并无大碍,但娘娘如今的身子经不住刚猛药效,下官这就开方子徐缓解毒。还请娘娘日后好生保暖,千万不要再着寒气。”
原本闭目养神的兰倾旖有点意外地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看他一眼,眼神犀利,颇具力度。“多谢明院判。”
“娘娘言重。”明院判态度谦恭地行礼,提笔沉吟片刻,细细琢磨出一张方子,和玉琼讲解平时的注意事项,玉琼连连答应。
内间兰倾旖在听明院判诊断,外间闻人岚峥也在听太医的诊断,只不过诊断的不是她的身体现状,而是另外一件事。
“皇上,臣刚刚检验,这些药丸是……避孕……”跪地的太医偷偷抬头觑着端坐的帝王的神色,见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的脸色随自己的话明显变阴沉,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两个字更是几乎咽回肚子里。
其实这种药在宫中最常见,太医们根本不需要验,只闻味道就可以分辨出来。可他分辨出来却不敢置信,一度怀疑自己搞错了。
皇宫上下谁不知道皇上只宠钰贵妃娘娘一人?她入宫后,皇帝几乎每夜都宿在她宫里,若她怀上身孕,晋为皇贵妃甚至问鼎后位都是有可能的。可她竟然私藏这种药!
别说这是给别人用的,目前有谁能让她用这种药?再说避孕甚至堕胎的方法多得很,谁会傻帽到用药丸这么大这么显眼的东西?当所有人都是瞎子吗?
女人不是都该期望怀上孩子吗?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孩子代表着什么,是个人都懂。怎么这位钰贵妃这么与众不同?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太医小心翼翼地耷拉着脑袋缩小存在感,满心的疑惑不解。
闻人岚峥僵直地坐着,满心的滔滔怒火。
他知道她胆子大,却没想到她胆子会这么大。
她竟然背着他偷偷服药。
她怎么敢?怎么可以!
要不是她现在身体不好,他肯定已冲进去直接质问。饶是如此,心头火气仍在拼命地泛滥,他努力压了又压,还是没能压住,丝丝缕缕的怒火顺着眉梢眼角流露而出,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这药对她身子可有影响?”
啥?太医怔住,傻呆呆地抬头。要不是时机不对,他肯定会掏耳朵。听错了吧?这时候皇上最关心的竟然还是钰贵妃的身子?钰贵妃受宠人尽皆知,但很多人都没当回事,觉得不过是政治联姻不得不为,他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从今往后谁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他肯定会大口唾沫呸出去。
见鬼的不得不为!如果真是不得不为,钰贵妃伤到身子甚至绝育不是更好吗?可皇帝对钰贵妃的关心,猪都能看出来。
“嗯?”阴森森的眼风斜过来,鼻音森凉微带杀气。
太医激灵灵打冷战,回话的速度飞快,“皇上放心,这药对人体无害,不会对钰贵妃娘娘造成任何伤害。”
闻人岚峥双唇紧抿,目光幽深如渊变幻不定,“朕刚刚有问你什么吗?”
太医会意叩首,语气坚决答:“皇上刚刚只询问过娘娘的病情,别的什么都没说。”
闻人岚峥满意点头,“你下去吧!”
太医如蒙大赦,立即退下。
心里乱糟糟的,他呆坐在那里不动不语,周身气息压抑。
一想到那些早就配好的避孕药丸,他就难以克制自己的怒气。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些药必然不是他们有肌肤之亲后才配制的,大概在她入宫当天就配好,甚至可能更早,在她决定嫁给他时就想好了。
可她考虑这么多干嘛?给他生个孩子就这么为难她吗?她就这么讨厌他?
他指关节嘎巴作响微微泛白,脸色铁青。
王谦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盛怒之下的帝王当做出气筒。他的目光略带敬畏地投向内间,心里暗暗佩服这位钰贵妃娘娘的勇气和冷静。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政客,任何时候都把政治立场放在首位。可她这么做,自家主子却未必会领情。
门帘掀起,玉琼陪着明院判出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禀报。
听到兰倾旖无恙,他点头,起身冲进内间,脚步匆匆,掀开门帘还没看清里头的情形就冷声吩咐:“全都下去。”
见他神色不对,宫女们溜得飞快。
兰倾旖放下茶杯,清泠泠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着重在他脸上落了落,语气淡漠毫无烟火气,“你都知道了?”
那样平静清淡的口吻,不但没熄灭他的怒火,反而像火星砰地点燃了*桶,他压抑许久的怒火瞬间爆发。
他甩手扔出那个带锁的盒子,啪地一声声音大得殿外伺候的小宫女眉心微动,却瞥到玉珑和玉琼守在殿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纹丝未动。小宫女很自觉地收回自己微微转向门边的脚。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兰倾旖微笑,面不改色。
闻人岚峥目光森冷,以往他爱她的平静淡定,此刻他却恨极她的平静淡定。她如何能在此时还神态如此坦然,目光如此清澈?她还是女人吗?
他深深吸气,“为什么?”
兰倾旖不答,“我记得当年还在许家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许任何人未经我允许翻我的东西。”
闻人岚峥险些被气乐,“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中毒回来,你身边那个玉珑担心得要命,急匆匆给你找药,她大概太紧张太着急,无意间带出这个盒子,掉地上还没发现。”
兰倾旖眼角微微一抽,沉默。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他语气极静。
“你都知道,还问我干嘛?”兰倾旖漠然。
闻人岚峥额角青筋直跳,“我们的赌约还没过去多久,你已经记不清内容了吗?还是你想赖账?如果你忘了,我可以重复一遍给你听。你想装傻我也不依!”
“我没忘!”兰倾旖面色微冷。
这个始终如玉雕般沉静到近乎漠然的女子,此刻终于生出情绪起伏,神色倔强,眼中有微微怒气。
“我没忘!我应过你的都记着!可是我们关上门来过日子可以不管政治立场,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管。”
最起码明寿宫就肯定会管!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他也不会不知道。
她可不想做第二个三皇子。
太后毕竟是太后。权力不是摆设。即使是明里处置一名妃子也无可厚非。如果她怀上孩子后太后一碗堕胎药甚至绝育药硬灌下来,他能怎么样?
是能杀了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她腹中那块肉报仇?还是容忍她报仇?
都不可能!
顶破天也就是将太后软禁。可那有什么用?
与其将来后悔莫及,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存那种念想!
“不要想那么多。”他抓紧她的肩膀,逼视着她清澈的眼眸,语气沉沉,“这些都是该由我考虑的事。”
兰倾旖垂下眼睑,沉默。
“倾旖!”抓住她肩膀的那只手越发用力。他不肯放过她,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淡,但那种淡里,带着微不可查的软和哀,“我只是希望有一个孩子,我们俩的孩子。没有其他任何附加条件,仅仅是因为——我,和你。”
他深邃乌黑的眼眸凝视着她,眼中有淡淡的希冀和恳求,眼底无限深情能将人活活溺死,而他流光溢彩的眸子专注看人时眼中仅有一人,本身就是种最大的诱惑。她觉得没哪个女人都拒绝他的请求——至少她不能。
心已软化成水,她微微闭上眼不看这会使自己心软的眼眸,轻轻摇头。
搁在她肩上的手垂落,她忽然感受到江山落雪的森凉,仿佛一个人一生的热度也因此消失。明明隔着那么厚的衣服,她却能清楚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冷彻骨。
或许冷的不是手,而是心。
他转过头没再看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态表情,只能看见他冷硬如金刚石的侧脸线条。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声音特别清,也特别冷。语气平稳淡漠如画出来的直线,没半分起伏波动。
“好,我成全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