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山花烂漫,满目鲜妍,阶上青苔暗淡成影,偶尔有几株繁花随风摇落,飘落在山道上便多了几分绚烂的色彩,连这单调的旅途也多了灵动的生机。
抬眸望去,山上的寺庙依旧非常遥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大概或许是要经过漫长的跋涉,才能看到最美的风光。
慕忘今晨起得很早,打点完店铺里的一切,就只身启程去寺庙。今天要去还愿,不能耽误。
山间风光秀丽,花木葳蕤,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枝洒落山道时,只余下点点碎金般的光芒,映得人脸灿然如镀金光,流水淙淙,清清泠泠洗净人心尘埃,空山鸟语更添空灵。
如果没有人一路跟随,心情想必会更加愉快了。
慕忘一笑,在盛放的山茶花边歇脚,微微眯着眼睛好似在晒太阳,半晌才缓缓道:“兄台好雅兴?若一人独行寂寞,何不与在下同行?”
他本就生得精致好看,阳光下微眯着眼眸,眸中无边的笑意就像春起的藤蔓缓缓蔓延开来,一下就撩动了他人心里的一池春水。
阴影下的身影微微一动,落落大方地站在山道中央。映入慕忘眼中的,竟然是容色艳美的熟悉容颜。
“原来是你啊!?”
慕忘一惊,笑意微敛,倒颇有些担心,山上路途遥远,她一个姑娘家跟这么久,恐怕身子受不住。慕忘却是不知,跟着他的这位姑娘是大名鼎鼎的司徒画衣,区区一点山路对她而言跟喝点凉水差不多,又岂会觉得疲累不堪?
“我,我是来……还愿的。”
司徒画衣有些心慌,勉强撑着外表的平静解释,却撇过脸死活不敢看慕忘眼底的担心。
“是吗?那我们真是有缘,我也是来还愿的。”
慕忘顿了顿,笑意中带几分戏谑:“既然有缘,何不同行?”
司徒画衣点点头,心底里就像偷偷盛开了一朵花,淡淡甜甜的馨香四溢。她心底有个微微的声音在说,我知道你叫慕忘,我知道你住在乌衣巷,我知道你是孤儿,我还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只要你愿意告诉我。
世间感情,来得猝不及防又甜蜜欣喜,在自己尚未发觉时已钻进内心深处,照亮心墙里脉脉桃花,流水般占据内心。
她也不打算抗拒,左右不过人生必经之路,遵从自己本心的选择罢了。
人间烟火,悲欢离合,都只是自己的滋味。
这些话不曾出口,慢慢成为缄默不言的一方温柔。
“小女子,司……思思。”
噎了一下,司徒画衣还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他。若是他知晓自己是谁,无论他是亲密献媚还是拒而远之,她都不愿意看到。
“思思姑娘,不知是来还什么愿?”慕忘并没有在意她的一瞬尴尬,瞳孔清明,眼神温柔。
“公子聪慧,何不猜猜呢?”司徒画衣眉梢微扬,阳光下她眼眸极亮,下巴微扬,看他的眼神带着微微的挑衅笑意,分明存了几分为难。
她本来就不是为还愿而来,又哪里来的愿呢?
“哦?”慕忘却不在意她的故意为难,随手折过一支柳枝在手里把玩,轻轻瞥她一眼,故意慢吞吞地道:“看思思姑娘的模样,想必也不难猜。不是姻缘,还是姻缘咯。”
“你!”不曾想被人反将了一军,司徒画衣脸色微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心有不甘,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慕忘公子又是来还什么愿的呢?”
“自然是平安愿。”慕忘答得理所当然。
不知为何,司徒画衣觉得他说起平安二字的时候,神色很是落寞,那种深深的倦色就像融入红尘百态的怏怏不屑,他的眼神那么飘忽,越过重重山峦,不知道在看向何方。
这个人,像是慕忘,又不像慕忘。
这一路两人走走停停,随意闲谈,片刻便到了山上的寺庙。青烟袅袅,来的人不多不少,院内明亮清净,让人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两人从偏门进去,到雅静的后院才停下。知事僧立即前来迎接众人。
司徒画衣百无聊赖地打量周围环境,瞄到不远处停下两顶精致软轿,不知是哪府的女眷前来。
她目光粗略一扫,也没在意,知事僧上来引着她去上香,被她随意拒绝。
她不信神灵不信佛,来寺庙本来就是为了看人,何必多此一举?
为将者若信神灵,便会有心障,又如何能挥刀杀敌?
知事僧也不勉强,带她安置下来,就由着她自行安排,今天来上香的香客不是很多,但也有官宦世家的公子小姐,家世来历都非同一般人家,还得好好安排。
司徒画衣看着知事僧匆匆离去的背影,默默松口气,无聊地出门闲逛。她脚程飞快,不多时已逛遍禅院。
禅房后面有片小树林,绕过禅房就能看到。不知是什么品种,每棵树都又高又粗壮,树后藏个人绰绰有余。司徒画衣一眼扫过,心说这里还真是幽会的最佳地点。她摇头笑笑,不再靠近。
寺庙里别有一番清幽,拱桥如月流水清澈,桥边红药迎风招展,不时有檐下飞燕从水上掠过,黑色尾翼剪破平静的水面,层层涟漪悠然泛向远方,枝头的花吐出嫩黄的蕊,不时有眼波灵动的鸟儿飞到院子里梳羽掠翅,和花朵相看不语。
此刻已是午正,两人都觉得回家去吃午饭太麻烦,况且下山的路途也不短,回家不是一时半会儿。而寺里的斋饭也极有名气,不如干脆留下吃斋饭。厨房里已在匆匆准备。
寺中佛音阵阵,祝诵声声,听入耳中单调却平静,听久后确实有种让人内心平和的力量,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到寺庙里来散心许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少香客进进出出,跪在佛像前,神态*虔诚地许愿,檀香味在鼻尖若有若无飘荡。司徒画衣站在主殿外的檐下,双手抱臂远远看着树下挂香囊祈愿的人群,唇角绽开一抹笑。
她不喜欢佛寺,却喜欢人间烟火的温暖和谐,或许,心里有牵挂有寄托,带着美好的愿望度过每一天,日子也会变得充实快乐许多。
以前不觉得,现在,终于有些明白其中深意。
看了片刻,她带着满意的笑转过身。
慕忘去找住持还愿,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打发时间,天下寺庙大同小异,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好看的。干脆悄悄尾随着慕忘,想听听慕忘和那个一把白胡子的住持在说些什么。
在禅房附近选了个便于隐藏的好地点,她小心地挑了个位置,不用凝神就听到了飘进耳朵里的对话声。
“玄悲大师,二十年之约,晚辈来迟了。”慕忘对着住持作揖,目光清浅如水色琉璃。
“慕施主多礼,二十年已过,又何来晚到之说?”玄悲以佛礼回敬,微微一笑:“慕施主如今风华正茂,不知令堂是否还健在?”
“家母已于十年前仙逝,这二十年多谢大师的庇佑,我才能苟延残喘至今。”慕忘神情淡然,不辨悲喜。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更何况令尊光风霁月,的确令人敬佩。如今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不知慕施主是否愿意再现令尊之风?”
慕忘摇摇头,笑意里竟然有几分苦涩:“我慕氏一族,已经流过太多鲜血,权力之争,实在不是慕忘的生平抱负。大师不必再劝,慕忘自知无颜面对慕家列祖列宗,百年之后也不会将尸骨葬于祖坟。”
“慕施主如此大彻大悟,倒是老衲多言,慕施主保重。”
玄悲并不挽留,微微施礼,眼神里有释然之意。
当他看到这个青年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像他的父亲那样,游龙被囚一生辛苦。他是山间之岚,谁都留不住他的脚步。
窗棂外偷听的司徒画衣微微垂眸稳住呼吸以免露馅,却掩不住心头汹涌的惊讶浪潮。她决计想不到慕忘竟是这样的身世,她知晓他姓慕,却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这个姓氏下面的血与泪怎能一语道尽?而这个人,他又承受过多少?
慕擎天,先帝末年名臣,官拜左相,族人众多,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可谓满门显赫,却因佑玄初年涉及皇位之争,被今上清算,逐出朝堂,慕氏一族从此式微。
而没落的世家子,有时地位比普通人还不如。毕竟,不是谁都可以承受这巨大的反差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不是谁都能放得下那所谓的世家颜面,甘于平凡安乐的生活做个普通人,更不是谁都能在这样的家门巨变后还不曾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保持平和温暖的心境,善待自己,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清扬婉兮,如琢如磨。
慕忘,真的是个很好很难得的人。
“思思姑娘。”
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司徒画衣忙隐匿身形,装作一副迷路的迷惘神情,看到那身白衣时展颜一笑,明媚灿烂,羞谢满山繁花。
“慕忘,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轻轻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翻山越岭地来到你的身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