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华贵的寝殿,门户帐幕在身后一层层垂落,檀香淡淡软毯深深,殿外一切纷争和喧嚣都被隔绝,坐在殿上的那个女子,看起来也高华娇弱,像被保护得很好的温室花朵,但兰倾旖从不敢小瞧后宫中的女人。
后宫生存学,比起朝堂上的算计,更深,更狠。
淑妃能够在后宫中屹立数十年不倒,还深蒙圣宠恩眷不衰,这绝不可以小看。
“兰姑娘是吗?”淑妃笑容满面,语十分客气:“还没多谢你救了小儿。”
“医者本心,倾旖不敢居功。”兰倾旖表现得很谦和。
“兰姑娘,还请将你这张面具摘下如何?”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
“好的。”兰倾旖很合作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极端清丽的容颜。
她微笑从容,如拈花仙子。立于下首看着淑妃,也不让人觉得畏缩低下,站在了高处也不令人觉得盛气凌人。
这样一个岿然不动的女子。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淑妃觉得自己也会喜欢这样的少女。
但现在,不行。
“你救了小儿,本宫至今却没有给你谢礼,说起来真是过意不去。”淑妃语气似有歉意。
兰倾旖不答,静候下文。
淑妃也不管她的态度,自顾自道:“兰姑娘,本宫想了很久,只能给你一个谢礼,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兰倾旖心中冷笑,道:“娘娘请讲。”
“那就是,”淑妃笑得古怪,“本宫会照顾好兰姑娘家所有亲属,给予他们丰厚抚恤,保他们一世无忧三代富贵。如何?”
兰倾旖心说果然不出所料,冷冷瞥了眼淑妃。
那一眼平淡安静,毫无感情。
唯因如此,无限漠视。
淑妃心中一惊,竟为这女子这一眼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种居高临下的藐视,上位者独有的傲然和对试图挑战她的蝼蚁的漠视让淑妃的心抽了抽。
一瞬间竟开始迟疑,莫非这女子背景雄厚,自己看走了眼?
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
随即她对着兰倾旖和婉一笑,“兰姑娘冰雪聪明,本宫相信你必有正确取舍。”
兰倾旖轻笑,波澜不惊道:“娘娘你真大方!”
淑妃微笑:“姑娘尽可责怪本宫忘恩负义,但本宫想姑娘明白其中用意。”
“我懂,不过——”兰倾旖一笑,眼中蓦然就多了种怜悯、讥诮的意味。“我在九殿下身上,留了点独门的记号,若是我死了,他会来陪我的。”
这话自然是忽悠人,但她笃定了淑妃不会拿儿子冒险——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
至于她怎么看自己——她大小姐马上就要走了,日后和这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她的看法如何有什么关系?
生命很珍贵,她很珍惜。
她是个惜命的人,真的。
兰倾旖表情平淡,静若深水。“娘娘,如何选择,请自行决定。”
“你——”淑妃果然脸色微变。
淑妃被她冰冷的目光气的微微颤抖,不住冷笑:“好!好!本宫倒是小瞧了你。”
“娘娘言重了,”兰倾旖轻笑,半分不为淑妃的怒气所动,笑容清浅,声音甜美。“我无意和皇室为难,只不过是想自保而已。”
淑妃不语。
“娘娘,我们做笔交易吧。”兰倾旖微笑,“你放我一命,我最迟在明年正月末离开。等我到了安全地方,再奉上解药。如何?”
淑妃愕然。怎么可能?儿子对她情深意重,甚至愿意许她后位,她竟然会离开?莫非她当真不慕荣利至此,对儿子也没有丝毫心动之意?可看起来也不像无情的样子。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时间不多,请尽快决定。”兰倾旖微笑,温雅有礼。
淑妃深吸两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冒不起这个险,即使她是在骗自己,自己也不敢拿儿子的命去冒险。她手扶在座椅上,淡淡道:“兰姑娘妙手回春,本宫十分钦佩。来人,请兰姑娘去结算诊金,送送兰姑娘。”
“多谢。”兰倾旖深施一礼,心中很满意,却也,那么的空凉。
十二月十六,宁王闻人岚峥迎娶左相嫡长女霍芷晴为正妃。
“咨尔左相霍正乾长女。和懿静专,履礼维纯。茂庆著于侯藩,盛烈传于勋阀。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特进为宁亲王正妃。望佐理苑闱,衍家兴邦。钦此。”
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偌大的宁王府早已热闹忙碌了起来,处处喜庆一片。府中摆满了应时花卉果品烛台,地上铺着深红的地毯,红色的喜字看得人头晕。
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喜气洋洋笑容满面,官场上混的人嗅觉都很敏感,从这次宁王纳正妃时皇帝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宁王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况且这正妃出身名门望族,谁敢怠慢不敬?
年节将至,又添了这桩婚事,宁王府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王府上下华灯结彩,早布置出十分的雍容喜庆。内侍宫娥奔走忙碌,热闹非常。宁王府的内院主事陈夫人,这一早便梳洗整齐,着府中仆从仔细收拾了“亮轿”的百支红烛,将迎亲的旗锣伞扇一一检看。
依皇家制,礼部执典行了纳采礼、问名礼、纳吉礼,宁王府的彩聘也在纳征之日送进了左相府,宫中出来的赏赐也十分丰厚。
吉日当天,大街上除了护卫的御林军、皇家仪仗官外,挤满了各处百姓,只为看这宁王纳妃、相府嫁女的场面。
瑶台月三楼,月白长裙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长街上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目光着重在那顶八抬大轿上落了落,眼底光芒闪烁不定。她衣袂飞舞如深雪,独立楼头,寒风中眼眸漆黑,那一抹永夜般的黑色底,却又有什么正在灼热地跳动,像火山之上的沉渊,黑色的岩浆底翻涌着深红的火星。
风吹起她的长发,有一丝拂到眼前,被她随手拨开。
玉琼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小姐,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看着这个样子的小姐,她有种替她哭的冲动。
少女眼底是一片浓墨般的黑,“为什么要哭?眼前的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为何要哭?”她挑高了眉,笑意盈盈:“哭什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让你送的贺礼,你送去了吗?”
玉琼点头。“送去了。”
“那就行了,你帮我把行李收拾好,我今日就动身回去,你暂时留在这里,有什么消息,立刻报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今日之后,一切都过去了。以她目前这个身份,以及和闻人岚峥的暧昧,若是亲自去拜贺,不过是自取其辱。所以她只送一份贺礼,意思到了,也就算了。
也没必要太和自己过不去。
彼处正妃即将与亲王拜堂。此处有人破天荒地换下红衣,着上月白色衣裳观礼,行走于萧瑟寒风中。
此时,礼未至,后院相对清静。
月白衣裳的少女穿梭在王府中,她武功高,轻功好,又熟悉地形,避开守卫轻而易举。她立于碧照阁中,看着满满的书,眼前一片恍惚。
身后冰湖白梅开,那女子一身月白一生裁,乌亮似流泉的长发垂至脚踝,素衣黑发,身姿挺秀,如风雪之中一树白梅,抗得风雨,受得冷霜,经得起高山之上云翻雾卷,历四季递嬗不改颜色,夭矫沧桑。一路迎风雪去,看尽风物苍苍。
兰倾旖用一种淡漠的、冷静的目光环视着这座碧照阁,眼神幽幽渺渺看不清,如同三年前她跪在月下山庄听师傅训诫时那般,荣辱超脱,心事也超脱。
往事自云端飘来,衣袂漫卷,花开如雪。她亲手将他推开,于今日,袖手含笑看他和别人大婚。
王府笙歌四起,热闹非凡,她立于水榭前,遥看正厅方向,深红酒杯盛了透明酒液,盈盈于她眸前,她在那酒液之中看见自己,看见那看似懒散风流含笑微微筹谋人心的男子,他摇曳在碧波清液,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她微微笑着,举起酒杯,对着虚空,轻轻一敬。
“敬你。”
“敬你从今之后,登临绝顶。”
第二杯,她抬手。
“敬自己。”
“敬你终于,学会取舍。”
她仰头饮尽,决然转身。
一载芳华,她于血火人生中,邂逅这般温情的美,已是上苍恩赐。她不该奢求太多。我于你处,已得此生最美回忆。
她轻轻笑起来。
天光退避。
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忍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
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爱过,来过,笑过,哭过,此生已经足够。
她带着一抹未散的笑意,转身,北行。
别了,我爱,天涯很远,从此你在我心间。
天上飘起了雪,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就是厚厚一层。
出城门,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年前,自己踏进这里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却换了满腹心事一腔闲愁,人生,还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带了点儿微微讥嘲的笑容,她慢悠悠地无声无息地穿行雪地。
雪花在她身后飘舞,千里雪地,不留痕迹。
她所过处,一片洁净。
她存心,连脚印,也不想在此处留下。
踏雪无痕,雪落无声。
远处,铁灰色的苍穹压下层层阴云,那些深埋的阴谋算计,终于,要拉开帷幕。
她的脚步顿住,突兀地,顿在当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