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国,江户。
数目庞大的运粮船队抵达,在江户引起了轰动,不少幕府官员、商人和百姓纷纷赶到港口观看,粮食贸易这些年来是清倭贸易最主要的大宗商品贸易,对于江户来说已然是司空见惯,不过,这次运粮船队的抵达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一开年,两国商贸就陷入停滞状态,将近半年时间江户极少能看见来自清国的商船队,随之又爆发清国海军征讨西南四藩,继而清国遣往京都册封的钦差遇刺身亡,清国大举增兵,两国马关谈判缔约等一系列大事,两国关系也随之极度紧张。
虽说签订了《马关条约》但是清军借口倭国局势混乱迟迟不退兵,数量庞大的清军滞留萨摩、长州、福冈三藩,就象一块巨石压得倭国上下都喘不过气来,运粮船队的到来,不仅能有效缓解日益紧缺的粮食需求,也无疑是一个缓和局势的信号,随着商贸的恢复,战争的阴云也必将散开。
船队进港靠岸,船行董事韩世贵慢悠悠的登上了岸,他是天津八大家之首的韩家子弟,当年天津之战,韩家带头捐了十多艘海船凿沉堵塞航道以阻英法战舰顺河而上,这一番义举入了元奇大掌柜易知足的法眼,韩家自此被纳入清倭贸易船队,这些年越发的兴亡起来。
“韩掌柜——。”江户元奇贸易总行的掌柜郁昌茂快步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江户粮价已经三倍有余,这次运来多少石?”
这郁昌茂是上海“郁森盛”号沙船行的行主郁泰峰的幼子,韩世贵很清楚郁泰峰是在易知足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主,自是刻意结交,再加上生意往来,两人关系十分熟稔,拱手还了一礼,他才低声道:“总计四十万石,江户这里是二十万石......。”说着,他再度压低声音,“商务部的关大人也随船队前来......。”
商务部的关长海是主管对倭贸易的,一听关长海也随船前来,郁昌茂大为意外,道:“微服私访?”
韩世贵听的一笑,“倭国有什么值得微服私访的?”
两人正在说着话,一个三十出头穿着长衫的一副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拱手笑道:“一别数年,郁世兄倒是显出几分富态了。”
郁昌茂身材确实有些胖,不过平素里却是没人敢如此打趣他,转过身来,他登时一脸的欣喜,“季仁兄如何也来了?”
来人是王良温,“王永盛”号沙船行主王桐春次子,他看了一眼韩世贵这才轻声道:“关大人也来了,郁世兄叫上林掌柜随我一道去拜见。”
郁昌茂不敢怠慢连忙让人拿着自己的帖子去请林浩然——元奇银行倭国分行掌柜,林浩然来的很快,一番介绍之后,两人跟随着王良温上了船,进的舱房,见的果然是关长海,两人连忙躬身见礼。
关长海四十出头,出身商贾,也没什么架子,随和的道:“不必拘礼,坐。”待的两人落座,他才含笑道:“二位长居江户,想来已经嗅到战争的硝烟味了吧?”
真要开战?郁昌茂、林浩然心里都是一紧,两人这些日子也不是没商讨过这个问题,都觉的开战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元奇在倭国有着巨大的利益,一旦开战,元奇的损失也不小,元奇不可能会做这种亏本生意。
对视了一眼,郁昌茂才迟疑着道:“大人,一旦开战,咱们元奇的损失可不小......。”
关长海瞥了他一眼,道:“大掌柜胸怀山河,气吞天下,岂是咱们能妄自揣摩的,眼前的这点利益算得了什么?”顿了顿他沉声道:“这次运来的粮食,以八两银子一石的价格出售,只能高不能低,另外,必须现银交易,不收纸钞。”
八两银子一石的价格并不高,目前倭国市场上的粮价也基本在超过了这个价位,而且涨势强劲,问题是现银交易,郁昌茂犹豫了下才道:“大人,倭国粮价大幅上涨,一则是因为粮食紧缺,一是因为纸钞贬值,现银交易,这个价格可能有点高......。”
林浩然也连忙道:“消息一传开,必然会加速纸钞的贬值,还请大人慎思。”
“糊涂!”关长海轻声呵斥了一句,才道:“如此大事,岂是我能做主的?”顿了顿,他接着道:“不要担心粮食卖不出去,倭国的饥荒还会持续,再加上战争的威胁,别说八两,十两,就是涨到一两黄金一石也不稀奇。
另外,随船还运来了几船纸钞,纸钞的贬值速度有些跟不是形势发展的需要,目前需要加快纸钞的贬值速度,越快越好,尽快贬值成为废纸!”
听的这话,林浩然脸色有些苍白,“大人,如此一来,元奇这些年在倭国建立起来的信誉就毁于一旦了,然后再想重建,可是千难万难。”
“这事情你不用担心,大掌柜早有考虑。”关长海斟酌着道:“这次之所以让我前来江户,就是担心你们有顾虑。”说着,他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总号孔掌柜的亲笔信,他的字迹印信你应该很熟悉。”
拆开信一看,林浩然再无怀疑,暗叹了一声,闷声道:“在下谨遵大人命令。”
关长海关切的道:“有没有困难,有困难尽管提。”
“没有困难。”林浩然苦笑着道:“快速贬值所需要的都准备好了.........。”略微沉吟,他才道:“元奇发行的纸钞虽然有幕府做担保,但毕竟是元奇倭国分行发行的,拒收纸钞和纸钞迅速贬值,元奇在倭的大小分号必然会承受倭国人的怒火.......。”
关长海点了点头,道:“这是在所难免的,我要提醒你们的也是这点,告诉大小银行和商号,若是出现捣毁店铺的情况,首要任务是保证人员不出现伤亡。”
一船船粮食卸船登岸入仓,江户所有的粮商几乎都为之疯狂,谁都清楚,只要能从清国人手里拿到粮食就意味着丰厚的利润,一时间,元奇在江户的粮油商号被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闻讯赶来的大小商贾,幕府以及一些地方大名也参与进来想分一杯羹。
很快,元奇粮油商号就张贴出了一份告示,八两银子一石,只收现银,不收纸钞。这则告示仿佛一盆冷水将所有前来的商贾都浇了个透心凉,又象是一瓢冷水倒进滚开的油锅,整个江户都为之沸腾。
纸钞就是元奇银行发行的,纸钞滥发,逐步贬值还能让人忍受,如今元奇的粮油商号公然拒收纸钞,这无疑是让人无法忍受,纸钞本就在快速贬值,这个头一开,所有的商户都会跟风拒绝接受纸钞,他们手里的纸钞就是废纸!
消息传开,元奇粮油商号登时围满了人,连附近的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就在这时,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扬开来,鉴于幕府签订的《马关条约》赔偿白银两亿两,元奇银行要增发二亿纸钞。同时,大量纸钞正在卸船上岸的消息也被证实并传扬开来。
元奇在倭国发行的纸钞与国内的并不一样,纸钞不可以随时在银行兑换现银,纸钞的信用完全是由幕府担保并强自推行,跟美利坚内战时发行的‘绿币’性质是一样的,说白了就是没有金属货币担保抵押,而是以幕府的信用担保抵押。
几乎绝大部分人都不明争相也不懂金融,这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散播开来,成功的分散了一部分民众的怒火,无数愤怒的百姓涌往将军府外。
一些机灵的则四处奔走急于花掉手里的纸钞,继而所有人都开始参加抢购,江户很快就兴起了一轮规模空前的抢购潮,先抢米粮面食,次及洋货杂品,最后只要手上有钱,无所不抢,一片骚乱。
不到半天时间,江户城所有的商号店铺纷纷关门歇业,然后拒绝接受纸钞,愤怒的民众再次涌向元奇的银行商号以及城内的大小衙署,一些地方开始出现打砸抢商铺的情况,整个江户似乎充斥着一股冲天的怒火!
江户港口,一艘大海船甲板上,关长海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之意,“林掌柜不过几则谣言就将江户变成了一个火药桶,实在是大材小用。”
“纸钞作废,无数人一生的财富付诸东流,岂有不愤怒之理。”林浩然一脸的悲悯之色,“他们固然可怜,元奇在倭国的信誉也是付之东流。”
“不必遗憾,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进。”关长海缓声道:“从元奇银行进驻倭国的那天开始,就是为了今天。”说着,他笑了笑,“倭国分行这些年也没少用纸钞套换金银......。”
一开始就是个陷阱?林浩然不由的一呆,他一直以为利用朝廷信用作为抵押发行纸钞是一个尝试,前朝的大明宝钞最终失败是以为没有严格控制纸钞的发行量,在倭国这些年,倭国分行虽然也私下增发纸钞以套取金银,但却是根据倭国的商贸经济以及市场货币流通情况酌情增加的,他自觉的这个模式大可推行,为此还做了不少的总结,却不料彻头彻尾都是一个陷阱!
默然半晌,他才问道:“大掌柜还在马关?”
“不清楚。”关长海看了他一眼,道:“你们会撤往福冈,到时候打听一下。不过,现在你的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幕府的责问,那么多人要撤离,现在不宜与幕府翻脸。”
林浩然不以为意的道:“这件事情我们元奇也是受害者,直接推到倒幕的那些人身上便是。”
这家伙是个人才,关长海笑道:“若是不愿意回银行,来商务部罢,我向解部长举荐。”
“回国后再说罢。”林浩然对商务部兴致不高,偏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道:“这骚乱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天黑之后,可能会引发更大的骚乱,银行的金银早已转移,这批粮食.....。”
“运上岸的不过五万石,无须担心。”关长海语气轻松的道:“想必幕府也不敢放任,他们应该知道这事的后果。”
将军府。
“这完全是清国人的阴谋!”稲叶正巳忿忿的道:“纸币作废,举国上下都会显陷入混乱,清国人迟迟不退兵就是想乘乱大举入侵!”
“纸币作废,元奇的银行损失也不小。”酒井忠惇不温不吐的道:“元奇银行在我国经营十多年,有着良好的信誉,如今可以说毁于一旦,如此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元奇岂会做?”
“事情的起因就是元奇的粮油商号拒收纸钞。”
“纸钞贬值,拒收纸钞也是情理之事!”
“纸钞一直坚挺,流通良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大幅贬值?”
这一问还真是把酒井忠惇问住了,略微沉吟,他才道:“纸钞贬值的事情暂时难下定论,应该询问元奇分行。”
两人争执不休,松平康英一直没插言,这时才开口道:“这事可以先搁置一下,眼下城里骚乱,天色也已不早,若是放任不管,天黑之后难免会进一步失控......。”
趟在榻上的德川家茂一直默默的听着几个老中争执不休,听的这话才开口道:“全城戒严,派兵保护元奇的所有产业。”
天黑之前,江户全城戒严,城内大街小巷尽皆打着火把全副武装的兵丁,尽管控制的及时,江户城里还是一片狼藉,不少商号店铺被打砸抢,损失最严重的自然是元奇银行的分号和商号以及众多汉人开办的商铺酒楼茶馆等产业。
收到反馈回来的情况,林浩然神情有些黯然,他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开战,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关长海缓声道:“明天开始,借口江户动荡,敌视情绪严重,组织有秩序的撤离,我会安排驻倭舰队前来协助。”
林浩然看了他一眼道:“咱们的损失可以让幕府赔偿吗?”
“不是可以,而是必须。”关长海笑道:“必须让他们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