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想天下大乱而已?林则徐微微皱了下眉头,道:“老夫指的不是江北。”
易知足起身推开窗户,返回身点了一支香烟,这才缓声道:“在下指的也不只是江北。”
林则徐略微有些失神,缓缓点了点头,道:“徐徐图之?”
易知足也不否认,看了一眼明显有些苍老的林则徐,道:“中堂已经六十六七了罢?”
“老了......。”话一出口,林则徐就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颤声道:“大清难道已是日暮西山?”
“人有生老病死,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易知足缓声道:“自古胡人无百年之运,大清能享二百年国祚,也该知足了。”
这话等若是挑明了,林则徐顿时觉的口中又苦又涩,十余年来,他极力支持的竟然是一个国贼巨奸,这让他情何以堪?他一生清名只怕也会因此而付之东流,纵然是百年之后,他又能落得个什么名声?
良久,林则徐才闷声道:“国城就完全不念一点先帝之恩情?先帝临终之时,念念不忘的还是元奇,对国城抱以极大的期望,说‘大清兴衰,系于元奇,元奇兴衰,系于国城一身。’并且一再叮嘱当今,对于元奇,要善加安抚,多加笼络......。”
道光临终时的情形以及遗言,林则徐、潘世恩都刻意来信告之,易知足也是无比感慨,听的林则徐提起这茬,他眼前又浮现出道光数次召见他时的情形,要说对于道光,他更多的还是感激之情,没有道光,元奇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可以说,正是道光,为元奇为他赢得了大量的时间。
轻叹了一声,易知足才轻声道:“若非念及先帝恩情,这天下只怕早就大乱了......南洋不会建省,元奇也不会支助朝廷围剿太平军,也不会帮着赈灾......。”
林则徐冷冷的道:“国城既念先帝恩情,又何故如此?当今也不曾薄待国城。”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中堂可还记得当年接任两广总督,积极禁烟,抗击英夷之事?时间过的可真快,一晃已经十年过去......,在下当时曾跟中堂提起过中华民族,中堂可还记得?”
中华民族这个慨念,是《中国民族之形成》一文中明确提出来的,曾在元奇各大报纸头版刊载,林则徐岂能没印象,但他不明白对方这时提起这茬是什么意思,当即点了点头,却没吭声。
易知足接着道:“敢问中堂,国与家,当家国矛盾,则国家利益与家族利益,孰轻孰重,孰先孰后?”
“在家行孝,入朝尽忠,忠孝难两全,则先忠后孝。”林则徐沉吟着道:“家国矛盾,当重国而轻家,先国而后家。”
“重国而轻家,先国而后家,说的好。”易知足缓缓颌首道:“那么,当民族利益与朝廷利益矛盾,又是孰轻孰重,孰先孰后?”
听的这话,林则徐不由一呆,立时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略微沉吟,他才道:“有矛盾?”
“中堂又何必明知故问?”易知足看着他道:“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中华民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进一步是民族振兴,退一步是亡国灭种,中堂说,在下该如何选择?”
“亡国灭种?”林则徐神情凝重的道:“真有如此严重?”
“花旗国所在的美洲大陆,原本生活着八千万到一个亿的印第安人,如今已经被灭绝的只剩下数百万了。”易知足沉声道:“前两年才结束的花旗国对墨西哥战争,中堂应该有所耳闻吧,花旗国一举割占了墨西哥二百三十万平分公里的领土,相当于十个湖南的地盘。”
说到这里,他瞥了林则徐一眼,“如今西洋各国都在效仿英吉利,大力推行工业革命,积极对外进行扩张,大清不图自强,必然会步印度、墨西哥等国后尘,亡国灭种只是迟早而已。”
默然半晌,林则徐将话题拉了回来,“圣上风华正茂,颇思除弊求治,重振纲纪,以图锐意进取,国城就不能象以前那般与朝廷齐心协力,富国强兵?”
易知足听的一笑,“如今这样不是很好?”
林则徐翻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这也能算好?要不国城出兵剿灭太平军?”
“杀鸡焉用牛刀?”易知足语气轻松的道:“在下在武昌就说过,太平军不过是块磨刀石,朝廷可以借围剿太平军的机会革新兵制,历练将才,为何要急于剿灭?”
林则徐心里明镜似的,元奇这是有意要让太平军牵制朝廷,对此他已不想再多费唇舌,不过,他仍然不甘心,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矛盾不可调和?”
“无法调和。”易知足摇了摇头,神情肃然的道:“这不是寻常的改朝换代,为什么说现在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就是因为咱们如今处于巨大的社会变革时代,如果说夏商周是奴隶时代,那么自秦一统到清就是封建时代,而西洋各国如今则是资本主义时代,我们如今正处于封建时代向资本主义时代过渡阶段,这压根就是不可能调和的矛盾,因为我们要推翻帝制!”
前面一大串这样时代那样时代林则徐没听明白,但听到最后一句推翻帝制,他顿时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一颗心也瞬间沉到谷底,元奇报纸上所介绍宣扬的那些制度压根就不是为了让国人开眼界,而是在吹风。
见他不吭声,易知足语气温和的道:“中堂无须太忧心,虽然矛盾是不可调和,但取而代之的方式却是可以选择,我先前说了,不希望天下大乱,我会尽量避免采取破坏性极大和充满血腥的战争方式,而是选用尽量温和的和平方式。
采取和平的方式,可能时间会长点,但能将破坏降到最低,对于满族元奇也会尽量保护,满族也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如此,也算是报答先帝的恩情。”
听的这番话,林则徐仿佛又看到了希望,连忙问道:“国城说的这个时间长点,会有多长?”
“二三十年吧。”易知足沉吟着道:“或许会更长一点,新思想新观念要想深入人心,需要一个过程。”
听的要二三十年之久,林则徐不由的暗松了口气,当即试探着道:“如此长的时间,国城打算一直维持这个局面?”
“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易知足笑道:“我希望朝廷尽量克制,不要自不量力的瞎折腾,不要闹到非得兵戎相见的地步,我不希望出现那种局面,对于朝廷和元奇来说,那都不是好事。”
林则徐听的苦笑不已,此消彼长不过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就是元奇会步步紧逼,不过,如今朝廷的兵力都被太平军牵制,压根就没有能力挑衅元奇,略微沉吟,他才缓声道:“徐州驻兵,暂且缓一缓罢,如果真是爆发大面积捻乱,朝廷也只能倚重海军。”
易知足颌首道:“中堂说的是,这事不急。”
湖北,武昌。
一支由蒸汽小火轮和沙船组成的船队缓缓的抵达武昌城外码头,钦差大臣郡王僧格林沁、兵部尚书桂良、湖广总督琦善、湖北巡抚江忠源、湖南提督向荣、湖北提督和春等一众武昌文武大员齐齐在码头上候着,见的身着蓝色海军军装的陈洪明下船,众人都迎了上去。
陈洪明规规矩矩的向众人行了个军礼,朗声道:“僧王爷,五千支米尼枪,三十万发弹药,全部抵达,请僧王查收。”
僧格林沁朗声笑道:“辛苦陈军门.......。”
一听有五千枝米尼枪,向荣、和春都大为眼热,向荣连忙腆着脸道:“王爷,能否分给咱们湖南绿营五百枝......。”
“想的美,八旗新军自己都不够分.....。”僧格林沁没好气的道,他这五千枝火枪来的可不容易,这可是以放回载通母子为代价才换来的,和春笑吟吟的将陈洪明拉到一旁,“陈军门,能不能跟镇海公说一声,咱们湖北绿营也买五千枝......。”
向荣回过神来,也凑了过来,道:“咱们湖南也买.......二千枝!”
“二位军门,在下只是负责押运,买卖事宜,二位得跟咱们爵爷商量。”陈洪明不急不缓的道:“不过,据说这米尼枪采购不易,西洋军火商无法大批量供货。”
“咱们加价成吗?”和春央求着道:“加二成,一百二十大洋一枝,如何?”
见他开口就加两成,向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咬牙笑道:“对,咱们加二成!”
陈洪明笑了笑,道:“二位的诚意,在下一定如实转达。”
一口气采买五千枝米尼枪,元奇这手笔可真是不小,桂良感慨了一阵,踱到僧格林沁身边,道:“僧王不是说还有陆战炮吗?”
听的这一提醒,僧格林沁连忙招手道:“陈军门,这次随船而来没有陆战炮?”
“回王爷,没有。”陈洪明快步过来,道:“陆战炮是从法兰西采购,可能要到开年之后。”顿了顿,他看向琦善、江忠源道:“此番运送军火前来武昌,沿途有不少地方设卡抽厘......。”
一听这话,僧格林沁登时就恼了,“谁设的厘卡,狗胆包天,军需补给也敢抽厘?”
“长江水师的船队,他们倒是没胆子敢拦。”陈洪明缓声道:“在下是觉的奇怪,怎的突然多出那么多厘卡?”
江忠源连忙道:“陈军门有所不知,这是朝廷为弥补军费不足而增设的厘卡,不只是水路,陆路也有。”他心思灵动,知道陈洪明突然如此问,定然是有原因,当即试探道:“可是有元奇的船只被沿途抽厘?”
陈洪明点了点头,“苏北黄河决口,元奇从各地调集粮食运往江宁,不少运粮船队被拦截抽厘......。”
听的这话,在场一众人心里都是一跳,沿江的九江、芜湖都是特大米市,元奇的赈灾运粮船队,他们也敢抽厘,易知足能善罢甘休才怪,要知道,现在的长江可是长江水师的天下。
琦善眉头一皱,安徽巡抚骆秉章可以说是易知足举荐的,那家伙再不济也不至于向元奇赈灾运粮船队抽厘,肯定是江西的九江、湖口,这次江西怕是捅马蜂窝了!
陈洪明谢绝了众人的宴请,留下人办理交接,便返回船上打算回对岸的水师营地,不想才上船,江忠源随后就赶了上来,拱手笑道:“不知镇海公应允给湖北抚标的火器......。”
陈洪明点了点头,道:“米尼枪要经过一定程度的射击训练才能发挥其威力,米尼枪难以采买,江大人也清楚,这次能为僧王的新军提供五千枝,已是勉为其难,不过,爵爷有吩咐,着从水师先调拨五百枝米尼枪、弹药二万发给抚标,作为射击训练之用。”
江忠源听的一喜,拱手道:“还是镇海公想的周到。,还望陈军门代在下向镇海公致谢。”
“江大人客气。”陈洪明说着掏出一盒香烟,点了一支,随即甩灭火柴,问道:“最近战事如何?”
“还是老样子。”江忠源随意的道:“连水师在内,太平军如今在荆州一带已聚集了七八万兵力,双方都是打打停停,没有像样的大战,不过,这次新添置了五千枝米尼枪,近期应该会有大战。”
顿了顿,他苦笑着道:“不过,咱们就算能收复荆州,也无法渡江,暂时而言,只能是隔江对峙,除非......长江水师敢溯江而上支援。”
陈洪明听的一笑,“长江水师如今才有多少战船?一百艘都不到,甭说荆州,洞庭湖都过不了。”
听他如此说,江忠源轻叹了一声,“没个三五年,看来是无法剿灭太平军了。”
陈洪明点头道:“如今广州、上海两地的造船厂正在日夜赶造蒸汽炮舰,不过,估摸着也是要三五年,长江水师才能彻底压制太平军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