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知足的这个想法,林则徐早就听陈化成详细的禀报过,不过,之前他只是两江总督,操心不到浙江的战事,最多也就是从江宁会战的角度来考虑,眼下他却是负责浙江军务的钦差大臣而且还兼任两江总督,不仅得从全局考虑,也必须重新审视浙江的战局。
当即他便问道:“以知足之见,浙江战局当如何应对?”
“维持现状。”易知足缓声道:“咱们拖得起,英夷拖不起。”
“维持现状,大致要维持多长时间?”
“这可不好说。”易知足斟酌着道:“如今是六月,瞧英夷的架势似乎并不着急,极有可能会拖延到明年夏秋之季。”
“那咱们也拖不起。”林则徐苦笑着道:“时日一长,朝野非议,朝廷必然施加压力催促出兵,再说了,数省兵力齐集杭州,人吃马嚼一年下来得多少银子?指靠朝廷持续调拨军饷,怕是指靠不上。”
“其实——。”易知足沉吟了一下,才道:“浙江战场若是维持现状的话,根本无须其他外省兵马前来支援,有福建、江西、江苏三省兵力已是足够,部堂不妨上书朝廷,令前来增援兵马打道回府,江浙也能节省些银子。”
林则徐缓缓摇了摇头,道:“朝堂之上,主战主抚之争本就激烈,咱们若是按兵不动,任由英夷占据宁波,别说一年,半年时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轻则调离,重则革职问罪。”
“户部银库亏空案一出,穆中堂怕是无暇顾及江南战局。”
“汉臣主战,满臣主抚。”林则徐轻叹了一声,才道:“主抚的可不只是穆中堂一系,战局胶着或是不利,都会动摇皇上的决心。”
道光确实不是一个立场坚定之君,一场鸦.片战争,态度多次转变,而且易知足也清楚,户部银库亏空案扳不倒穆章阿,时间一长,道光很有可能变卦,他可不想林则徐调离两江总督任上,不论是发展上海,还是元奇在江浙扩张,短期都离不开两江总督的大力支持。
道光让林则徐主持江南大局,着他参赞军务,还真是戳中了元奇的软肋,这是算准了元奇会极力支持林则徐,问题是江南那么大的局面,就算元奇竭尽全力支持,怕也是有心无力,且不说其他的,那么多兵马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抽着雪茄默想了良久,他才开口道:“若说规模稍大一点的陆战,也就是元奇团练与英军在定海交过手,恕在下直言,即便没有战舰火炮的支援和配合,八旗绿营也远不是英军的对手。
虽然绿营装配火枪的数量占比并不低,但所装备的火枪与英军有着不可弥补的差距,而且,绿营火枪兵也没有经过系统的严格的射击训练,中高级武将的作战思维仍然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与英军相比,两者之间的战力悬殊真正是天壤之别。
再则,外省远道而来的绿营,因为是异地作战,不可能有顽强的战斗意识,加之缺乏大规模火器对阵的经验,面对英军,绝对是一击即溃。在下敢断言,外省援兵前来,除了徒耗钱粮之外,就是害民,对于战局没有半点益处。”
听的这话,林则徐半晌没有吭声,与英军交战还能得胜的确确实实只有元奇团练,磨刀洋大捷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最为清楚,真正称得上大捷的,就只定海一战,而且他也清楚,元奇团练的火枪都是购自花旗国,确非自制的火枪可比,真要如此,还真是没必要劳师靡饷来那么多援兵。
良久,他才问道:“知足有把握保得杭州不失?”
“没把握。”易知足干脆的道。
林则徐一楞,若是连杭州都没把握保住,这仗还怎么打?易知足磕了磕烟灰,语气笃定的道:“部堂大人尽管放心,英军最多做做样子,摆出一个进攻杭州的架势,不会也不敢大举攻打杭州,虽说慈溪距离杭州不到三百里,但英军弹药消耗大,在无法保证弹药补给的情况下,英军不敢让陆军孤军深入二三百里的内陆。”
林则徐担心的道:“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易知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英军若敢孤军深入,早就攻占杭州了,部堂大人别忘了,英军中有不少熟悉浙江情况的汉奸,攻占杭州的意义和影响,英军不可能不清楚。”
这话倒是不无道理,林则徐抚着长须沉吟了一阵,才道:“英夷会否是因为兵力不足?”
“不存在兵力不足。”易知足不假思索的道:“英军在香港只留下了八千人,在定海宁波的兵力足有二万以上,不存在兵力不足,况且,英军还一分为二,分兵沿海北上......。”
听他提及这茬,林则徐打断他话头道:“北上英军舰队可有消息?”
“有消息回报。”易知足道:“派去的沙船在进入山东海面就跟丢了。”
“跟丢了?”林则徐疑惑的看着,英军舰队那么大船队,居然能跟丢?
“英军战舰开炮驱赶,并派快船追击。”
林则徐心里一沉,“如此说来,英军还真是兵分两路,一路去攻击天津了?”
“一晃已经半个月,英军舰队若是攻击天津,也应该有消息传来了。”易知足缓声道:“部堂大人无须担忧,天津有重兵把守,大沽口炮台也增强了防务,即便英军舰队是前往天津,那点兵力也无济于事。”
他这话纯粹是宽林则徐的心,英军二十多艘战舰其中还有三艘三级战列舰,兵力至少在七八千,若是攻打天津,绝对够天津守军好好喝一壶的,顿了顿,他将话头拉回来道:“英军分兵北上,却不集中兵力攻打杭州,这本身就足以说明,英军根本没有攻打杭州的计划,窃以为,在杭州附近驻扎一二万兵力已足够应对。”
“这可不是小事。”林则徐说着一笑,“知足一路辛苦,暂且歇息一下,客院都已收拾妥当,本部堂晚上为你接风洗尘。”
易知足被安置在一处甚是幽静的院子里,洗了个澡,随意吃了些点心,他便挑了一处阴凉的地方,着人搬了一张躺椅,半躺在椅子上抽着雪茄想心事,户部银库亏空案居然导致了这么一个结果,确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国库亏空,只剩四百多万两银子,但道光的小金库总能凑个几百万两吧,去年的一千万国债也总能剩下个四五百万吧,凑凑巴巴一千二三百万总是有的,再不济,还可以勒令各省士绅商贾捐输,平定张格尔叛乱,不就是这么干的,何至于这么着急打元奇的主意?也不嫌这吃相太难看。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或许不揭开户部银库的盖子,那些个官员还能拆东墙补西墙,挤出个七八百万两银子来先将江南这一仗撑过去,好在,也不是没有收获,总算是给了他一个参赞大臣,让他有机会影响甚至是左右这一场大战。
说着实在的,对于这场战争,他心里十分纠结,既希望大胜,又担心大胜之后,战争规模会再次扩大,没人有比他更清楚,以大清目前的实力根本不是英吉利的对手,战争扩大的后果,不是大清能够承受的,尤其是大清目前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维持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大战。
“少爷,他们送来一盆冰镇杨梅汤......。”李旺从后面快步过来,殷勤的道:“给少爷盛一碗来?冰化了,口感就差了。”
易知足不喜欢杨梅,摆了摆手道:“跟下面人分了,买几个西瓜浸在井里,晚上好消暑。”
“是,少爷。”李旺正准备转身,易知足又叫道:“等等,送杨梅汤的小厮,给了赏钱没有?”
听的这话,李旺笑道:“小的可不敢给。”
不敢给?易知足一楞,随即赶紧坐起身来,他先就听的后面不止一个人脚步声,但听的李旺开口,他只当也是小厮,回身一看,却见林则徐的首席幕僚——魏源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当即瞪了李旺一眼,不及开口,魏源已是笑道:“不怨他,老夫不让他通报的。”说着拱手笑道:“知足不喜酸甜之物?”
易知足拱手还了一礼,便吩咐道:“快给魏先生盛一碗来。”
“不用不用。”魏源连连摆手道:“凉茶就好。”
待的李旺离开,易知足便拱手笑道:“魏先生为在下举荐几位得力的幕僚,一直想寻个机会......。”
“老夫可不敢贪功。”魏源笑道:“为知足物色幕僚,是部堂大人亲自过问的.....老夫前面来总督府,部堂大人心里甚是过意不去。”说着,他摆摆手道:“这事休提。”
说着话,李旺已是飞快的搬来桌椅,又送了一壶凉茶,这才远远的退开,两人落座,魏源才缓声道:“前段时间,部堂大人还交代老夫,日后去上海做知足的入幕之宾。”
听的这话,易知足一笑,“部堂大人对于江南的战事没有信心?”
“知足有信心?”
易知足一笑,“魏先生可有信心?”
缓缓摇了摇头,魏源才道:“太平日久,八旗绿营早已不堪一用,英夷不论是水战陆战都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说实话,老夫是深感担忧,若是粮饷充足,将士用命,或许还有机会,如今这局面,难!”
“是难!”易知足点头道:“不过,再难,这一仗也得打,咱们别无选择。”
魏源盯着他道:“若是有台阶下呢?”
有台阶下?什么意思?英军不可能给他们台阶下,朝廷?易知足转念间就反应过来,沉声道:“英军北上的舰队攻打天津了?”
见他反应如此之快,魏源暗自惊讶,摇了摇头,道:“没有。”略微一顿,他也不卖关子,缓声道:“英军舰队出现在山东登州,并劫掠了往来的几支商船队,天津急报,京师震动,皇上已下旨抽调徐州兵力北上驰援天津,僧王连夜疾驰而来.......。”
登州是什么地方?登州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端,就在渤海口,英军舰队在登州劫掠了往来的几支商船队?这是什么意思?抽调徐州兵力驰援天津,如此重大的事情,林则徐不召他前去商议,却让魏源来试探,又是什么意思?林则徐打退堂鼓了,想借这机会放弃江宁会战,转而专一的收复宁波?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徐州的兵力抽调的不多吧?”
魏源道:“抽调了一万精锐。”
易知足点了点头,道:“魏先生想过没有?英军舰队为什么在登州劫掠过往的商船队而不直接攻击天津?魏先生再想想,英军占据宁波,却不攻击杭州,这一南一北,为的是什么?”
魏源听的一呆,不等他仔细琢磨,易知足就沉声道:“这是战略欺骗!”说着他站起身来,兴奋的道:“英军的目标不是天津,也不是杭州,而是江宁!”
“知足的意思——。”魏源迟疑着道:“英军舰队出现在登州,是为了制造假象,是为了将徐州的兵力抽调往天津?可英夷根本不知道徐州屯集了重兵!”
“英夷是不知道徐州屯集了重兵。”易知足一脸轻松的道:“魏先生仔细想想,英军舰队在登州与在天津相比,所造成的压力,哪一个更大?不出意外,定海的英军舰队最近也会离开,造成北上的假象!
如此一来,就能让朝廷将北方的兵力都调往天津,魏先生别忘了,英夷舰队的速度不是八旗绿营能比的,一旦英军舰队掉头南下攻击江宁,天津的兵力根本就来不及救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道:“璞鼎查倒是有些手段,封锁珠江海口,将广东水师关在虎门,沿途北上,摧毁闽浙水师战船,以消除后顾之忧,完全掌握制海权,接着制造进攻天津威胁北京的假象,等他回马一枪,攻打江宁,朝廷已是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