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易知足才从乾清宫出来,一路逶迄而行,到的西华门外,他正张望寻找自己的轿子,一个身着五品官袍的中年官员大步迎了上来,满面含笑的拱手道:“下官见过易大人。”
听他一口广东官话,易知足不由的一笑,连忙还礼,道:“听口音,大人是广州人?”
“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骆秉章,广州府花县人。”骆秉章说着伸手礼让道:“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乡异地听的乡音,易知足倍感亲切,更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骆秉章这人,这人他有点印象,在太平天国起义时,好像是一省巡抚,只记不清是在湖南还是湖北,与大清中兴名臣曾国藩、左宗棠都有交集,想到这里,他猛然想起,左宗棠如今估计还是一举人,曾国藩不知道是否中了进士?
缓步离开了西华门,骆秉章才站住,拱手道:“易大人圣誉优容,可喜可贺。”
哪有什么可喜可贺的,道光接连召见他,为的不过是了解广州情形了解英吉利的国情,圣誉优容可谈不上,不背后软刀子杀人,他就该烧高香了,易知足也不解释,含笑道:“不知骆大人有何要事?”
骆秉章道:“听闻易大人来了京师,京师一众广东籍官员特意设宴为易大人接风洗尘。”
消息已经传开了?易知足暗忖京师的消息传的可够快的,不过,一众广东籍官员宴请他有何目的?他虽没做过官,但却知道,官员有回避制度,不准在原籍为官,是以官员们对同乡的关系并不看重,这次为何如此热情,巴巴的聚会宴请他?
他也懒的多想,宴无好宴,多半没什么好事,当即拱手道:“诸位大人心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回去还的赶写折子,改日......,改日在下做东,宴请各位同乡。”
听他如此说,骆秉章也不好坚持,当即笑道:“到的京师,哪还能让易大人破费,那行,改日易大人有空闲,咱们再聚。”
“一定一定。”易知足满面笑容的道。
“听闻易大人下榻在正阳门外?”骆秉章道:“广州在京师米市胡同建有南海会馆,环境优雅,居住适宜,易大人乃广州商界之首,京师粤商对易大人可是翘首以盼。”
京师的广东会馆着实不少,其中又以南海会馆规模最大,这一点易知足自然是清楚,他也知道搬入南海会馆有各种好处,最起码一点,饮食就合口味一些,不过,他怕的是与一众官员商贾应酬,搬进南海会馆,怕是不得片刻安宁。
“诸位美意,在下感激不尽。”易知足拱手笑道:“不过,此番进京,须的与户部多有往来,是以才选择在正阳门外.....。”话未说完,他抬眼就看见穿着一身官袍,精神抖擞的肃顺大步而来。
骆秉章也瞧见了肃顺,当即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改日再聚,下官告辞。”
拱手送走骆秉章,易知足迎上几步,对肃顺笑道:“雨亭兄今日当值?”
肃顺点了点头,道:“刚从大儿胡同过来,‘马头客栈’门庭若市,都是拜访或是宴请易兄的。”说着,他一笑,“财神爷进京,果然是非同凡响。”
“什么财神爷,雨亭兄可别尽顾着打趣在下,误了时辰。”
“还真不能跟易兄多说了。”肃顺笑道:“我家老爷子也想宴请易兄呢......。”
“郑亲王?”易知足连忙道:“雨亭兄想法子帮我推了,这要一开头,可不好厚此薄彼。”
“说的是。”肃顺道:“京师的宗室亲贵,易兄最好一个别沾,否则难免得罪人。”说着,他一拱手道:“明日晚上,寻个清净的地儿,在下为易兄接风洗尘。”
目送肃顺大步进了西华门,易知足不由的皱了皱眉头,门庭若市?还真将元奇当唐僧肉了,谁都想来咬一口?
见的肃顺离开,小厮李旺这才带着轿夫迎了上来,易知足哈腰上轿,吩咐道:“寻个环境优美清净的去处,散散心。”随即又道:“李旺先回去,别让他们担心。”
乾清宫,西暖阁。
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穆章阿坐在道光跟在的小杌子上,谨慎的道:“皇上,易知足熟知西洋各国情形,又擅长经济,正是朝廷目前急需之人才,何不将其留在户部.....。”
道光不是没动念将易知足留在京师,他身边如今也确实缺象易知足这般了解西洋的臣子,更缺能够为朝廷广开财源的臣子,而且将易知足留在京师,也无须担心元奇为患,但他仔细的权衡过,此时还真不适合。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子朴只为爱惜人才?”
“回皇上。奴才确实是出于惜才之心。”穆章阿沉声道:“易知足是难得的经济人才,元奇如今已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易知足又年轻,若是继续担任元奇大掌柜,奴才恐其误入歧途。”
默然半晌,道光才开口道:“国债发行,总不能让易知足在京师操办吧?”
穆章阿微微欠身道:“国库虽然空虚,但三四千万存银还是有的,即便东南动兵,也足以应付,奴才窃以为,没有必要发行国债。”
道光发行国债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应对东南用兵,他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意识到东南会有大的战事,他派琦善下广州谈判,就是希望通过谈判来消除有可能出现的大规模的战事,他的初衷是想乘着元奇银行空虚之时,抽空元奇的现银,以大幅度的削弱元奇的实力。
在得知英吉利大举增兵之后,他才顺水推舟,以发行国债来解决东南用兵的开支,国库是有存银,但怎么说也得留点家底,都折腾干净了,万一有大事怎么办?别的不说,东南这场战事,就难以预计需要多少银子。
其实道光心里很清楚,对方反对发行国债,根子上还是反对开战,略微沉吟,他才缓声道:“朕亦不愿意与英吉利开战,英吉利提出的条件你也看过了,且不说后面几条,单说割地赔款这两条,朕要允了,必然背负千古骂名。”
听的这话,穆章阿哪里坐得住,连忙起身跪下道:“割地赔款,实乃奇耻大辱,断不能允,奴才窃以为,英吉利既然主要目的是打开我大清市场,摆脱经济危机,完全可以此为条件,与对方洽谈。”
“朕亦有此意。”道光颌首道:“朕欲擢拔易知足为江海关监督,协助琦善与英夷谈判,能不战,自然最好,要战,朕也不惧。”
黄昏时分,在外溜达闲逛了大半日的易知足这才做贼似的偷偷从后门溜进了‘马头客栈’后院,一进院子,见的李旺,他便问道:“没客人吧?”
“没有,都走了。”李旺笑道:“不过,帖子倒是收了不少。”
进的房间,易知足略微翻看了下那一叠厚厚的帖子,见的都是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府的宴请,他不由的暗笑,还真是给他面子,再往下翻,则是一些个不熟悉的官员,最下面的则是一些广东会馆,商会,商贾的名贴。
小丫头金英端着水盆进来,见他在翻看帖子,抿嘴笑道:“咱少爷脸面可真大,一到京师,那些个亲王郡王贝勒都争相宴请......。”
易知足将那叠帖子随手丢在桌子上,哂笑道:“可不是你家少爷面子大,是银子的面子大,人家都是冲着元奇的银子来的。”
“哦?”金英好奇的道:“他们难不成还敢强讨恶要不成?”
“人家好歹也是宗室亲贵,吃象哪能如此难看。”易知足慢悠悠的道:“不过,他们有的是手段。”说着,他接过毛巾擦了把脸,这才吩咐道:“宴无好宴,都回绝了,人也一概不见,就说少爷我忙着写折子,抽不出时间。”
李旺听的一楞,迟疑着道:“少爷,那可都是些王爷什么的.......。”
“不怕,有皇上给咱们撑腰。”易知足说着吩咐道:“弄些吃的来。”
草草吃过晚饭,易知足便将自己闷在房间里,歪着炕上默神,道光连着两日召见,该说的他基本都说了,但道光的心思却让他琢磨不透,回想这两次召见的情形,道光几乎没有任何表态,反倒是他,底子都抖的差不多了。
帝王心思,难以琢磨,这很正常,不过,从正常情况来看,道光在了解到英吉利的真实情况后,按理,是应该尽量避免与英吉利开战的,但英吉利提出的谈判条件又十分苛刻,对道光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打,打不赢,不打,又丧权辱国。
说到底,战争的主动权不是掌握在英吉利手中,而是掌握在道光手中,打与不打,完全是道光说了算,易位而处,他若是道光,会怎么抉择?
东南不比西北,西北打仗,动摇不了大清的根本,有东南财赋的支持,大清根本不怕在西北打仗,但是东南打仗,却就不得不慎重了,东南糜烂,大清的的根基都会动摇,若是与英军在东南打上两三年,大清的财政非的崩溃不可。
但是不打也不行,英吉利已经大举增兵,援兵抵达之后,英军的底气十足,必然不会轻易让步,割地都好说,大不了仿照澳门,租借香港给英吉利,毕竟有租借澳门的先例,也不算太难接受,关键是赔款,对于英吉利来说,战争赔款这是国际惯例,对于大清来说,这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另外一个关键就是鸦.片贸易,这场战端实际上就是因为禁烟挑起的,通过谈判,绝对无法终止鸦.片贸易,反而还会刺激鸦.片的走私,这同样也是道光无法接受的,这不是有损颜面的事,鸦.片贸易不能遏制,大清的白银外流就无法遏制,大清将面临着钱荒,这是更为棘手的问题。
依照他的建议,先打后抚,首先这个分寸就很难把握,谁知道英军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再则,若是英军持续增兵,又会是什么情形?朝廷是绝对不能让东南毁于战火的!好有,以朝廷的财力,能够维持多长时间的战争?
难!难!难!易知足坐起身来缓缓点了支雪茄,不知道道光现在心里该是何等的纠结,若是没有他前来京师说出英吉利的实情,蒙在鼓里的道光日子怕是还好过一些,至少不用如此纠结。
次日上午,道光再次召见了易知足,依然是在西暖阁,俟易知足见礼后,道光很干脆的的道:“赐坐。”
见他一来就赐坐,易知足心里暗自纳闷,这又是长谈的架势,可问题是该说的基本都说了,还有什么可长谈的?
俟其落座,道光才开口道:“广东水师弹药局,听闻已能制造开花弹,制造的火药也与西洋火药无异?”
这是主战的节奏?易知足心里暗忖,连忙欠身道:“回皇上,确实如此,弹药局从花旗国引进全套的机器设备,用于制造火药和炮弹,火药的产量如今正稳步的增长,供应广东八旗绿营完全没有问题,但开花弹的产量却不高,无法大量供应。”
道光看着他道:“火炮呢?”
“回皇上。”易知足谨慎的道:“西洋制造火炮的机器,英吉利、花旗国、法兰西等国都视如高度机密,拒绝对外出售,制造火药的机器,尚且是微臣向花旗国采买虎门炮台火炮之时,提出的附带要求。
目前广州无法制造大口径铁炮,仅能制造小口径的铜炮,而且因为铜料有限,产量亦不大。”
“炮手呢?”道光道:“朕听闻广东水师聘请的有西洋火炮教官,专门培训炮手,还欲为浙江绿营训练炮手。”
“回皇上,确有此事。”易知足道:“微臣专门高薪从花旗国聘请了一批退役的火炮教官为虎门炮台培训炮手,目前,广东水师可以大量培训专业的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