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跟易知足详谈过一次,知道他说话肆无忌惮,从他开口,就一直警惕着,一听他这语气不对,连忙低声呵斥道:“仔细君前失仪。”
听的提醒,易知足连忙住口,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进宫之时,王公公也曾提醒过他,君臣对奏,语言要简练,表述要清楚明确,态度要恭谨,可是道光这问题,要表述清楚,还真是简练不了。
道光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道:“他是初次见朕,不必苛求。”说着,他抬了抬手,道:“你接着说。”
易知足稍稍有些不安的挪动了下膝盖,一般大臣觐见都是准备了软垫垫在膝盖处的,他没经验,根本没准备,这么跪着回话,他还真是不习惯,略微沉吟,他才道:“英夷提出的后六条,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依照国际惯例提出的,逐条细说,微臣担心一时间说不清楚,可否容微臣用折子回奏。”
见他一再提及国际惯例,道光颇有兴致的道:“何谓国际惯例?”
“回皇上,国际惯例就是指各个国家在交往中逐渐形成的,各国都共同遵守的一些习惯做法和先例。”易知足说着略微顿了顿,才接着道:“咱们东方,是宗藩体制,周边各小国皆以大清为宗主国,以大清为尊。
西洋——欧洲各国却不然,不论大小强弱,各国皆是平等,就好似春秋战国七雄,七国虽有大小强弱之分,但各国在交往中,却是地位平等,欧洲各国亦是如此,国际惯例就是在此基础上产生建立起来的。”
略微沉吟,道光才问道:“欧洲有多少个国家?”
这可将易知足问住了,他还真不清楚这个时候欧洲究竟有多少个国家,默想了下,他才道:“回皇上,欧洲地域辽阔,与大清疆域相当,大大小小国家林立,总计应有三十余国。”
这么点地方,有三十多个国家?那岂非是一个国家还没有大清一个省大?道光嘴角一翘,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随即问道:“英吉利有多大?”
“英吉利是欧洲强国亦是欧洲大国。”易知足不假思索的道:“其在欧洲的本土由英伦三岛组成,与倭国一样,属于岛国,本土疆域并不大,还不及倭国大。但是——,英吉利在海外拥有庞大的殖民地。
亚洲、非洲、澳洲、北美洲、南美洲都有英吉利的殖民地,其疆域之大,已经超过大清,是名副其实的大英帝国,因其疆域遍布东西半球,又号称‘日不落帝国’,大英帝国与咱们大清帝国,可说是东西方并立的两大帝国。”
比大清的疆域还要辽阔的大英帝国?道光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殖民地是否与藩属国一样?”
“不是。”易知足道:“英吉利对海外殖民地直接派驻官员和军队进行统治,与大清的藩属国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实质上,殖民地就是英吉利在海外的国土。”
英吉利竟然是如此一个庞大的帝国?道光一瞬间有些失神,乾隆八十大寿时英吉利派使节团来京师朝贺,乾隆和满朝文武对于这个欧洲首个来访的使节团给予最隆重的接待,但是对于英吉利的认识,却局限于欧洲一个最尔小国,根本没人知道英吉利居然是如此一个庞大的帝国。
若是早知道英吉利是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在禁烟问题上,他就会谨慎的多,根本不会派林则徐那样的激进派前去广州禁烟,可恨满朝文武,居然无一人了解西洋情况,尤为可恨的还是邓廷桢、林则徐,身为两广总督,钦差大臣,在广州难道也不知道英吉利底细?如此不择手段的禁烟,为朝廷招来外患。
见道光阴沉着脸不吭声,王鼎也顾不得是否有违君臣对奏礼仪,开口道:“英吉利既是西洋一大帝国,咱们对其平等待之,也似无不可。”
易知足哪里知道他这话是在开导道光,还以为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毫不迟疑的道:“不仅对于英吉利应该平等待之,对于其他国家,也应该平等待之。大清是亚洲各国的宗主国,不是欧洲各国的宗主国,不是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宗主国,对于不是大清藩属国的国家,不论大小强弱,大清都应该平等视之,不能以藩属国视之。”
暖阁内一片安静,这番话对于道光三人的冲击不小,一直以来,中国都是以****上国自居,以天下的中心自居,泱泱大国,四海独尊,万国来朝......,下意识里都是将其他国家当做藩属国看待,对于不来朝的,距离中国遥远的国家,一律都视之为蛮夷,如今易知足却要大清对其他国家一律平等对待,三人心里一下如何接受的了?
道光三人是坐着,易知足却是跪着的,他没有跪习惯,时间稍长,便觉的膝盖痛,这么着安静下去,他可是受不了,略微犹豫,他才道:“英吉利是海洋霸主,亦是欧洲霸主,对于欧洲大小国家,尚且能一视同仁......。”
不等他话说完,王鼎就轻斥了一句,“休的胡言。”
又说错话了么?易知足有些无语,讪讪的打住了话头,道光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此事无关胸襟,关乎礼.....。”
关乎礼?易知足略微一楞,随即反应过来,不是关乎礼,而是关乎儒家文化,平等对待他国,将极大的冲击儒家的天下观,而儒家文化又是朝廷维护统治的基础之一。
不容他多想,道光转移了话题,道:“磨刀洋和定海两役,你都亲历战场,英夷战力如何?”
易知足早就料到道光会问这事,当即沉声道:“英夷海军强陆军弱,大清水师难以望其项背,海战,十倍围之,胜负难料,陆战,五倍围之,可有胜算。”
这就是说,海战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胜算?道光诧异的道:“磨刀洋一役,不是全歼英夷粤海舰队?”
“回皇上。”易知足道:“英夷粤海舰队只是一支封锁珠江口的小舰队,连一艘主力战舰都没有,英夷的主力战舰——就是那种七十四门炮的战舰,全部来了天津扬耀武力,即便是一支小舰队,广东水师亦是以十倍战船才能围歼。”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很清楚,若是没有元奇的五艘巡防舰队参与,仅是以广东水师的战船,根本不可能全歼得了对方,不过,对于那五艘巡防舰,他可是不想提,那纯属捉虱子往头上放,自找麻烦。
道光追问道:“英夷的主力战舰有多少艘?”
“从前来广州的英夷商船以及花旗国商船上的船员水手口中了解的情况来看,英吉利至少拥有七八十艘三级战列舰——也就是主力战舰,另外还有十余艘二级和一级战列舰——装载火炮上百门的战舰。”
这么多主力战舰,这仗还怎么打?道光心里一沉,转头看了一直极力主战的王鼎一眼,王鼎连忙躬身道:“皇上,英夷海军舰队规模虽大,但却要镇守四方,能抽调的兵力有限。”
“王中堂所言甚是。”易知足接着道:“英吉利在海外众多殖民地都派驻有分舰队,海军舰队规模虽大,却不可能全部抽调来我大清,况且,英吉利国内如今正爆发大规模的经济危机,没有充裕的财力支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英吉利朝廷也没钱?道光心里不由的一动,他可不就是因为国库空虚,所以不敢轻启战端?略微沉吟,他才道:“何谓经济危机?”
这个还真不好解释,而且,就算他说的清楚,道光也未必就能听的明白,易知足略一沉吟,便道:“简单的说,就是经济严重衰退,货币大幅度贬值,工厂关门,钱庄倒闭,市场萧条。”
道光有些不解的道:“既然英吉利没钱,为何还挑起战端?”
“因为咱们大清富庶。”易知足道:“英吉利历次对外战争,打赢了都会要战败方赔付巨额的战争赔款,这是英吉利朝廷转嫁经济危机的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说着,他挪动了下膝盖,跪了这半天,膝盖实在是有些难受。
道光看了他一眼,估摸着他肯定是没经历过长时间的跪奏,考虑到他要询问的事情还不少,而且王鼎、卓秉恬两人也是赐了座的,当即便吩咐道:“赐坐。”
听的赐坐,易知足不由的大喜过望,他可真是跪不起了,连忙站起身,一抬眼就见王鼎瞪了他一眼,这才想起要谢恩,随即又跪下道:“微臣谢皇上恩典。”这才起身,自觉的在卓秉恬的身后的小杌子上坐下。
道光却招手道:“到朕跟前来。”
易知足哪敢不依,乖乖的象个小学生一般搬着小杌子在炕前坐好,道光已是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英吉利挑起战端,是为了转嫁国内的经济危机?”
“微臣窃以为。”易知足从容说道:“英吉利此番挑起战端,目的有三,一是为了转嫁国内的经济危机,二是为了维护鸦.片贸易。在国内爆发经济危机的情况下,英吉利无法忍受断绝鸦.片贸易。
三是扩大与大清的贸易,打开大清的市场。此次英吉利爆发的经济危机规模很大,波及到整个欧洲,就连远隔重洋的花旗国都被波及,唯独咱们大清没有被波及。再则,咱们大清上百年没有爆发大的战争,和平日久,繁华富庶,兼之人口众多,可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英吉利若能打开咱们的市场,就能迅速的摆脱经济危机,再次快速发展。”
如此说来,英吉利挑起战端,不全是因为鸦.片?道光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对于经济危机究竟是怎么回事,英吉利为什么为了摆脱经济危机而发动战争,他不太明白,却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稍稍沉吟,他才道:“将英夷挑起战端的原委,详细的写份折子呈上来。”
“微臣遵旨。”易知足连忙欠身道,心里却是暗暗叫苦,他在京师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人捉刀?一转念,他就想到肃顺,嗯,得可落在那小子身上。
道光最关心的自然是与英吉利的战事,从易知足进来,他的问话都是围绕着英吉利,从易知足的这一番对答中,他敏锐的察觉到,英吉利爆发的经济危机才是关键所在,奈何他根本不了解经济危机,只能等明日单独召见易知足,再详细了解询问。
仰着脸沉吟了片刻,他才开口道:“记的《国债论》中提及过,欧洲国家发动战争,都会发行国债,此事可属实?”
见他终于问到国债方面来了,易知足暗松了口气,连忙欠身道:“回皇上,欧洲各国有着完善成熟的金融交易市场,发行国债,实是正常不过,不仅是战争,遭遇灾害,兴建工程,经济建设等等,但凡是需要大额开支的,基本都会发行国债。”
“英吉利发行国债的利率一般是多少?”
“三厘。”易知足硬着头皮道,这一点他在《国债论》上写的清楚。
“那元奇就敢要八厘?”
“这没法比。”易知足沉稳的道:“英吉利票面利率为三厘的国债是长期国债,期限是十年至三十年的,再则,英吉利银行放贷的平均利率低,仅只在五厘,反观大清,平均贷款利息至少在一分八厘以上。
元奇虽是低息放贷,但对外亦放贷,亦是一分二厘,国债仅仅只收八厘,元奇已是竭尽全力了,不是微臣诉苦,以八厘承接国债,元奇损失至少在四百万两。”
道光生性节俭,喜欢算账,听的这话,却没吭声,他当然清楚易知足说的实情,元奇以一分二厘对外放贷,根本是供不应求,损失四百万两不是虚言,但英吉利发行国债只要三厘,大清却要八厘,眼下两国又正交战,素来节俭的他心里能痛快才怪。
见易知足寸步不让,王鼎不由的暗自为他捏了把汗,生怕道光脸面上挂不住,发作于他,那可就有些麻烦,但这种情况下,斥责易知足也不妥,毕竟这小子是铁了心不会让步,可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转圜,只能是暗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