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的这话,林则徐半晌没有吭声,这些日子,他可是一刻也没闲着,多方打探收集英吉利情况,确实如易知足所说,英吉利国力强盛,是不折不扣的海上霸主,海外殖民地遍布各地,英吉利海军舰队纵横大洋,罕逢对手。
英军若是沿海北上,攻击厦门、福州、宁波、定海、南京、天津,后果不堪设想,身为久历地方的封疆大吏,他十分清楚各省的八旗绿营情况,承平日久,武备荒驰,镇压内乱尚且吃力,如何是英军的对手?
见他不吭声,关天培沉声道:“大人,江浙是天下赋税重地,天津是京师门户,若是遭受英军攻击,不论是江浙糜烂还是京师告急,朝廷必然降罪......。”
这一点,林则徐何尝不知,但他一直认为英吉利本土距离大清遥远,为了贸易而兴师动众,数万里远征,这在他看来,实是不可思议之事,不过,对于易知足的话,他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易知足不仅熟悉西洋各国情形,对于局势的判断,也是十分准确。
略微沉吟,他才问道:“以知足判断,英军会在何时进犯?明年?还是后年?”
易知足毫不迟疑的道:“明年海贸旺季。”
明年?林则徐将信将疑的瞥了他一眼,道:“广州至英吉利数万里之遥,信息往返便须一年之久,况且数万里远征,大军集结,粮饷筹备,明年如何可能?”
明年爆发战争,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易知足却没料到林则徐会如此问,略微沉吟,他才微微欠身道:“大人,英吉利海军平日都集中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港口,不存在大军集结,至于粮饷,英吉利交通便利,陆地有铁路,海上有商船队,调运一应军需粮草皆十分便利迅捷。”
听的这话,林则徐皱了皱眉,英军真要是明年来犯,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半年,略微沉吟,他才试探道:“知足既预判英军会沿海北上,以为当如何应对?”
易知足抬眼直视他道:“军国大事,在下岂敢妄言?”
“但说无妨。”
“那在下斗胆。”易知足说着一顿,随即从容说道:“广州到京师,遥遥五千里,奏折往返,就得一个月时间,广州与英夷几次接战皆胜,皇上未必会将英吉利放在眼里,沿海各省地方大员,对于英吉利更是毫无所知,即便接到朝廷谕令,又有几人会认真备战?
在下窃以为,天津乃京师门户,皇上即便不信,亦会适当加强天津防务,一旦英军出现在广州,可以八百里加急速报京师,或是以快船直赴天津报急,京师有重兵,当能及时防护天津。
最为堪忧者,乃是南京,南京不仅是两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亦是南北交通枢纽,南京若失,则全盘皆输。大人如今乃是两江总督,最为妥善之策,莫过于大人即刻赴南京上任,整军备武,筹措粮饷,积极备战,虎门防范森严,断然不会被英夷所乘,大人尽管放心。”
让他离开广州?前往江南赴任?林则徐一时间有些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对方究竟是想借这机会支开他,还是真心为大局着想?要说让他前去南京主持江南防务,也确实是最为妥善的法子,不过,他现在离开广州,禁烟会不会前功尽弃?
沉吟良久,他才开口道:“英夷如今仍盘踞铜鼓洋,洋面鸦.片贸易未绝,又起战端,本钦差岂能于此时离开广州?况且京师亦未必会让本钦差离开广州,不过,江南防务,知足尽可放心,本钦差如今是两江总督,可以行文江南,着江南官员整军备战。”
略微顿了顿,他接着道:“元奇能否为江南再采购一批火炮火枪?”
“来不及了。”易知足苦笑着道:“战端一起,商贸断绝,花旗商不敢前来,就算敢来,亦会被英军拦截或是抢劫,而且时间也确实来不及,不等火器运来,战事已起.......。”犹豫了下,他才接着道:“元奇在江南没有分号,捐输银两增强广州防务,在下还能向元奇股东交代,支助江南,在下无法向元奇股东交代。”
林则徐瞥了他一眼,这小子野心不小,还想将元奇分号开到江南去?对于元奇垄断广东一省之钱业,他并不反对,元奇吸纳小额存款,低息放贷,于民有利,于地方商贸亦有利,况且也利于朝廷和地方官府对地方钱业的掌控,不过,眼下他还没有心思考虑这些琐事,既然采购火炮火枪已然来不及,他也不再多言,两江富甲天下,他也不屑于勒逼元奇出银子。
见林则徐不吭声,易知足亦是无语,他原本是打算鼓动林则徐前往南京,有林则徐在南京主持,南京的局面或许会稍有转机,如此一来,鸦.片战争就不至于输得太难看,让他没料到的是,不仅林则徐本人不愿意离开广州,京师亦未必会让林则徐离开广州,这是指道光?还是指军机大臣们?
从虎门寨出来,见易知足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关天培含笑宽慰道:“知足不必忧心,大人是两江总督,行文江南,督促地方整军备战,地方官员岂敢不奉命?”
易知足哂笑道:“那些个官员,正经本事没有,推诿扯皮的本事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短短半年时间,根本不够他们推诿扯皮。”
“知足这可是连老夫都骂进去了。”关天培打趣了一句,随即转移话题道:”过几日就是冬月了,弹药局的事情,知足可得催紧点。”
“关军门放心。”易知足道:“虽然这段时间不在广州,但一应事情早有安排,而且也一直在写信催促,只待花旗商将机器运到,很快就能开工生产。”说着,他随口问道:“这段时间,花旗国商船进广州未受影响吧?”
“没有。”关天培含笑道:“但凡是尊令具结的商船皆未受影响,不过,所有进关出关之商船都统一编号登记,主要是为了防范他们转运英夷商船货物。”
三人在码头分手,登船返航,伍长青试探着道:“先去河南还是先去西关?”
“先去见见你家老爷子。”易知足闷声道:“朝廷断绝与英吉利的贸易,十三行一众行商怕是都已慌了神。”
听的这话,伍长青笑了笑,易家的孚泰行基本不与英吉利贸易,此番断绝与英吉利贸易,孚泰行可说丝毫不受影响,反而还会因为花旗商独占鳌头而大为受益,伍家的怡和行虽然与英吉利有贸易往来,但份额并不大,而其他行商,却主要是与英吉利贸易,今年的损失怕是不小。
天色黄昏,船才在伍家花园后院码头靠岸,易知足两人洗浴一番之后,胡乱的吃了点东西便前往延辉楼,见的二人到来,伍秉鉴很是高兴,俟二人见礼,他才道:“算着时间,你们也该这几日返回,此行可还顺利?”
“还好。”易知足含笑道:“昌化石碌铁矿储量已经大致勘探清楚,至少是数以百万吨,昌化至八所的铁路已经动工,开始修建路基,另外,在昌化和八所各自招募了一个营——五百人,正在训练,不过,徐闻的情况有些复杂,机器榨糖厂拟先在内陆几个府县择点推行。”
对于机器榨糖厂,伍秉鉴并不上心,眼下他关心的是战争,而不是赚钱,护商团在八所新增一千人,他颇觉满意,加上三艘战舰上的人,护商团规模已经达到二千多,略微沉吟,他才道:“义学这半年来,陆续增加了一千多学生,年龄大都在十五六七岁,再组建一个营,当无问题,不过,广州知府珠尔杭阿带着番禺知县去义学转了一圈,听闻有些不满,此事知足可得当心。”
又是珠尔杭阿,这家伙还真是没完没了,易知足略微皱了下眉头,心里暗忖,得将这珠尔杭阿弄走,否则以后怕是有得麻烦,稍稍沉吟,他才道:“义学的事情,总督大人相当清楚,如今朝廷断绝了与英吉利的贸易,广州对外贸易主要依赖花旗国,修建佛广铁路,亦得朝廷同意,此事当无大碍。”
“知足不可大意。”伍秉鉴道:“珠尔杭阿走的是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的路子,穆彰阿不仅是反对修建铁路,在禁烟一事上,也与邓、林两位大人有分歧,须得防着他们借题发挥,毕竟义学犯禁之事不少。”
易知足点头道:“晚辈明白,明日一早就去拜访邓大人。”
“既是去见邓大人,组建团练的事情也该提一提了。”伍秉鉴缓声道:“如今与英人屡屡冲突,此时提出组建团练,亦是顺理成章,不过,护商团扩编,暂且毋提。”
“晚辈明白。”易知足说着一笑,道:“组建团练,仅是晚辈一人建言,怕是难以奏效......。”
“这是自然。”伍秉鉴胸有成竹的道:“前几日与英吉利频频发生冲突,老夫就已着人放出风声,说英吉利会大举来犯以报复,虎门不足为屏,广东水师不堪一用,如今广州城内外各种谣言四起,要求官允准组建团练的呼声已经不小。
知足跟邓大人建言,不过是试探一下广州大员们的态度,若是允许,自然最好,若是不允,再组织士绅联名上折子。”
听的这话,易知足含笑道:“平湖公既是早有铺垫,此事当无悬念。”
“知足不可乐观。”伍秉鉴道:“广东水师与英夷接战,虽是以多打少,却也皆是小胜,官员们未必就会担忧英夷进犯。”
“这事简单。”易知足含笑道:“一则着人将九龙海战、穿鼻海战和官涌之战的详细情形,比如双方的力量对比,伤亡情况都散播出去,再则,着《西关日报》大肆介绍英吉利的真实国情,尤其是英吉利海军的实力,不怕官员不忧心。”
伍秉鉴微微颌首道:“就如此办。”说着,他笑了笑,道:“离家半年,知足也别在这里耽搁,先回府去报个平安。”
易知足含笑起身,想了想,又问道:“一众行商情况如何?”
“无须担心。”伍秉鉴道:“自禁烟起,他们就开始与花旗商贸易,损失自然有,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那就好。”易知足说着拱手告辞。
回到易府,已是二更过了,易知足前往正房给父母请安,又陪着说了会话,不想大兄易知书也赶了过来,一席长谈,直到过了三更,易知足才回到自个的东跨院。
次日,太阳都已升起老高,易知足才起身,连日在海上颠簸,昨晚又是一夜疯狂,他睡的极香,春梅夏荷俩丫鬟也刻意不允人打搅,以致他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床看了一眼怀表,见已经九点过来,他忍不住埋怨道:“都这时辰了,怎的也不叫我?”
端水进来的夏荷抿嘴笑道:“少爷难得睡个安稳觉,奴婢哪里如此不晓事。”
春梅脱鞋上床,跪着给他梳理辫子,轻声笑道:“少爷昨日龙精虎猛,折腾大半宿,奴婢可不忍心.......。”
“半年不在家,似乎有些长进,连龙精虎猛这词都会用了。”易知足笑着打趣了一句,才吩咐道:“麻利点,今日还要去总督府。”
收拾齐整,前去正房请安之后,特意在正房陪着俩老吃了早点,易知足才离府,反正已是迟了,他索性先去元奇总号,前脚进的容园,孔建安、解修元后脚就跟了进来,见礼之后,孔建安就笑道:“大掌柜可算是回来了。”
“遇上难事了?”
孔建安点头道:“银子周转不过来了。”
银子周转不过来了?易知足不由一愣,见他神情,解修元连忙道:“进口的机器设备和英吉利铁数量太大,还有,机器铸造银元的库存太多,如今市面上已经出现银根紧缩的情况,银钱比价已经高达一千八百文。”
“慢慢来,一件一件说。”易知足道:“英吉利铁进口了多少?”
“三万多吨,几乎来广州的花旗商船大都带有英吉利铁。”解修元道:“在下跟伊利铁路公司打听了下,佛广铁路大概只需三四千吨铁,长乐机器厂每月铁的消耗,也只十四五吨,是不是可以停止对英吉利铁的进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