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雍和殿。
殿中,苏琛高坐堂上,慕叶在堂中垂首静站。
今日四人拜见苏琛之后,唯独慕叶一人被留下。
慕叶敛目眸子,盯着金砖,砖上映她之倒影,清晰可见。
透过亮如镜之地砖,慕叶看见雕梁画柱,看见气势雄伟之宝殿。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为这富丽堂皇抛颅洒血。想来那手握皇权,一言可令天下之势,无人能拒!
“你十岁便掌慕家,从落魄至辉煌,都是你一手经营,着实不易。”
龙椅之上,苏琛沉吟道。
声音沉稳,中气十足。
那话似赞,语气却无半点赞许。
慕叶自认无力揣测圣心,恭敬道,“皇上盛赞,全凭家父家兄辅佐,慕家方有今日。”
“你不必过谦,朕今日留你是欲向你讨教一番。”
“叶不敢。”
“这银子的事,你比朕明白,如今战事在即国库空虚,你有何妙招,不妨说来一听。”
慕叶斟酌一番,吐了四字,“开源节流。”
“这四字,在朝堂早已听腻!”
言中已起怒意。
跟随苏琛多年之吴总管提着心眼儿,生怕这新娘子惹怒龙颜,使劲给慕叶使眼色,让之速速请罪。
慕叶站着,腰背挺直,头微微昂着,目光平视正前方,落在苏琛身前书案上,不卑不吭道,“除此四字,叶却无他法。”
苏琛眼眸一沉,龙颜威中生怒。
“大胆!”吴连指着慕叶叱责道,“触犯圣上,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慕叶屈膝,依然跪下,腰背仍是挺直,凤目敛下,卷而长之睫毛盖住琉璃色的眼眸,看不住其中神色,“叶愚钝,请皇上责罚。”
语中,无恐不慌,哪里是请罪之态?
苏琛举目望去,那俊美玉容平静如水,哪里有惧意?眉宇间之从容不迫倒是与苏延像了三份。
吴连心里焦急,又欲叱责,苏琛抬手,止了吴连之语。
“罢了,起身说话。”
“谢皇上。”
“你倒说说有何开源节流的法子能解眼前燃眉之急!”
“若解燃眉之急,倒是简单。”慕叶答道,“当年,我便是借了三万两,才有今日之慕家。”
“朕缺的可不是三万两。”苏琛沉吟,“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转而向吴连问道,“集军资一事吩咐阿平阿炜办了?”
“已经传令下去了。”
“嗯,再传话下去,慕家从旁协助。”
“是。”
吴连领命,躬身退下。
慕叶站在殿中,嘴角一抽。
母亲给她准备了好几箱嫁妆,说是早年便备下的。秦氏未说都有些什么,慕叶也未看。
因为,慕叶真正的嫁妆是慕家家产。
这苏琛倒也真不客气,昨日成婚,这今日便用上了。
心里有异议,面上还需恭敬,需谢圣上信任慕家。
慕叶跪地拜谢,“谢皇上隆恩,慕家定竭力相佐。”
苏琛望着伏地之人,神情复杂。
经过四十多载岁月侵蚀,曾经俊朗的面庞皱纹爬上,布满沧桑,也因岁月洗涤,一双眼睛沉淀了时光,留下智睿。
那双眼睛,看过仅有帝君见过的风景,此刻正凝着慕叶。
那目光落在慕叶身上,似有千斤重。
良久,苏琛似叹似惋,道,“文有颜家武有霍家,他偏偏选了你。”
“恕叶直言,是叶选了他。”
苏琛话音落,慕叶便将此话脱口而出。
今日初见苏琛,慕叶便知她已不得这位帝君喜爱。
这位母舅,未免苛责了。
慕叶仍是跪着,螓首已昂起,虽跪姿态却不卑不吭。
苏琛眼眸一暗,沉声道,“你出言顶撞朕,该当何罪?”
“皇上若因叶一句实话便论罪,有损圣名,非明君所为。”
“胆子不小!”苏琛轻笑道,“若与你计较,朕当不成这明君了,是吗?”
“叶不敢妄断。”
“罢了,太傅不日便随军出征北漠,时日不多,且去罢。”
“谢皇上体谅,叶告退。”
慕叶起身,折身退下。
未走几步,苏琛之话又响起,“对了,有一事,朕忘说了。胡媚出生无双谷,医术了得,北漠荒地毒虫毒物居多,此次也随军出征。”
慕叶心里“咯噔”一声,难怪胡媚早不说晚不说,挑在今早说要与她私奔,莫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同霍峻一同出征?
心中思量一番,慕叶止步请道,“禀皇上,阿媚虽出生无双谷,可轮医术还是其师姐李妙更为精通。”
苏琛嘴角噙了个笑,叹道,“这医仙可不好请哪。”
慕叶又请道,“叶与阿妙有些渊源,愿意一试,望皇上恩准。”
“若能请来,朕之军队如虎添翼,朕准了。”
慕叶又谢,折身退出雍和殿。
殿中,吴连望着慕叶身影,瞧着苏琛面色小心翼翼道,“这丫头懂分寸识大体,又有胆识,与太傅甚是相配。”
眼眸一转,苏琛沉吟,“就你会识人。”
吴连笑道,“老奴都是猜得!论识人,谁人怎能与皇上比呢?”
苏琛颇是受用,龙颜渐悦,“少套朕话!这人是他自个选的,错也得他担着!”
一主一仆论着只两人明白之事,两人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孤单。
走出雍和殿,再晒上暖洋洋秋日,慕叶更觉殿中阴冷。
今日天朗气清,正值巳时,日头高照晒得慕叶凤目微眯。
慕叶便眯着凤目,环视四周,未见苏延身影,正以为自己被丢下之时,苏延自偏殿出来。
“阿璟,这边。”
慕叶便过去了。
凑近苏延,慕叶小声道,“你猜我在殿里说什么了?”
“该是叫圣上吃瘪的话。”
“恩,知我者太傅也,”慕叶颔首,附耳道,“我拐弯抹角骂他是昏君。”
“你……”
苏延无奈失笑。
“人生苦短,切不可委屈自己,这是跟阿媚学的。”慕叶模仿着胡媚的模样叹息道。
慕叶又道,“说起阿媚,你这皇舅还给我派了个差事,要我去告知阿媚她亦随军出征。”
慕叶在心里补了句,柿子挑软的捏,她慕叶在苏琛眼里便是这般好欺负?
慕叶稍顿,又道,“不过,阿媚应该已知了。”
“不必了,她该已知晓了。”
慕叶疑惑侧目,苏延已解释道,“昨夜是霍峻送我回房,我与他交情甚浅,他不过是为了去见阿媚。”
“啧啧,”慕叶摇头叹息,“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死缠烂打,必惹阿媚不快,定是输给苏少卿了。”
叹完,慕叶又神秘一笑,道,“皇上准我邀阿妙同行,阿媚可避开这些风言风语了。”
“确为良策,如此,我也可少费心思了。”
“阿妙在多少避嫌,可是,阿妙性情冷漠,不会管制阿媚。”
“怎么?你怕她妄为?”
“那倒不是,阿媚素来任性,分寸还是有的,经霍峻如此一逼,怕是对霍峻的几分客气也没了,我是怕霍峻胡来,你随他出征,多注意他罢。”
慕叶正说着,苏延忽然驻足,握了慕叶的手,道,“阿璟,你知道么?你我却是不像新婚夫妇。”
像是相识多年,早已熟悉彼此的眷侣。
故而方能同之前那般,出谋划策,好生商议。
慕叶沉默,若非苏延提起,她已然忘记他们成婚一事了。
瞧了瞧苏延之面色,慕叶将话吞进肚里,不忍砸破俊颜之笑意。
两人携手并肩朝宫外走去,散散说着话,未几,便至车辇。
二人方落座,车厢中又钻上一人。
苏炜向两人比了个“嘘”得手势,偷偷摸摸又小心翼翼仔细瞧着车厢,见外头无人跟从,方放下紧张神色。
笑得天真烂漫,道,“延哥哥,我许久未去梅园啦!今日便让我去罢!”
苏延吩咐车辇停下,道,“殿下此刻该在雍和殿与圣上议事。”
苏炜也是任性,捂了耳朵道,“啊呀!延哥哥马上随军出征,我便要见不着你了!便让我去嘛!”
苏延推开了马车,道,“不出数月便会归来,彼时再见亦可,殿下请罢。”
苏炜耷拉着脑袋,闷声道,“往昔你叫我阿炜,如今父皇这般叫了,你却不叫了。阿炜更欢喜往昔那时日。”
苏炜甚是不情愿地下了马车。
看见苏炜,慕叶想起苏琛还交给她筹集军资一事,便与苏延说了。
听罢,苏延淡淡叮嘱道,“今时不同往日,九殿下年纪虽小,身份不同,你与阿平如常即可,待他还是敬些。”
慕叶笑问道,“免得往后情意扰人么?”
“为帝君,总是要无情些,方能长远,方成万世敬仰之明君。”
说话时,苏延之俊颜未起一丝波澜,眉宇间从容依旧。
便是连慕叶,也没瞧出其有一丝心境变化。
笑意加深,慕叶问道,“你说这般话,叫人听出可是谋逆之罪。”
苏延笑了笑,“那么,阿璟可是要弑夫来明哲保身。”
笑意僵住,慕叶投降,“咱们不提成婚这事可好?”
非苏延不好,非她不愿意嫁他,只是,婚事突如其来。
于她来说,苏延是可谈天说地之知己,在她心中地位斐然,可短短数日,已成她夫君,她着实接受不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