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罢云九,慕叶心里之气算是解了。
可图了一时痛快,往后与云九、与云家之日子便难了。
正值苏延已归孟建,景云传信苏延相邀,慕叶毫不迟疑地应苏延之邀,赴约去了。
此一行,慕叶只带景云一人玲珑一猫,连赤血琴都懒得带上。且走得甚为匆忙,姜府众事不曾交待,仅吩咐姜绯代为做主。
孟建,城东东园。
“嗒嗒嗒”
马车渐渐在东园门口慢下,景云勒住缰绳,打开车厢,道,“主子,已至东园。”
尚未下马车,慕叶抬眼望去,便见苏延在东园大门口立着。
身形颀长,挺立如白杨,映着夕阳金辉,为苍色裾袍镀上一层金边,徒生一股苍凉。
夕阳之余晖对着慕叶,甚为刺眼。
慕叶凤目一眯,眼前便一时模糊,忽觉此刻苏延之背影,像极了那位帝君苏琛。
苏延闻声转身,未举步迎接慕叶,只站在台阶上,黑眸凝着慕叶,笑容温雅。
慕叶在苏延之注视下,踏步上台阶,叹道,“苏太傅,这宅子可是我置办的私宅,约在此处见面,未免……太喧宾夺主了罢。”
苏延微微一笑,“是吗?可若是约见客栈,阿璟必然住不惯,也该会邀我至此罢。”
“倒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太傅!太傅此番着实为我省些口舌了,多谢多谢!”
慕叶笑吟吟谢罢,转头便拍景云脑袋,一脸忿然呵责道,“我何时准你将我之事汇报于你家公子的?!”
景云摸着脑袋,好不委屈,“公子遣我至主子身侧,便是为时时探得消息。”
此话说的……甚为有理啊。
慕叶素来是明理的,便揉了揉景云脑袋,以表歉意,“对不住啊,景云,待会我向你家公子讨回这一巴掌啊。”
景云垮着脸,欲哭无泪。
慕叶邀了苏延入府,径直入了书房。
奉上茶具,景云便悄然退出。
慕叶坐于苏延身侧,观摩苏延煮茶。
两人说是故友重逢,却是少了再见之迫切欣喜,只淡淡聊着天。
“我以为阿璟此次见我必然勃然大怒。”
“本是如此,可惜,昨日已经火气发了。景云未告知你么?啧啧啧,如此便不称职了。”
“这挑拨离间用在姬家母女身上尚可,在我这儿便算了罢。”
“当真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苏延淡笑,“你的伤如何了?”
慕叶懒懒趴在矮几上,随意罢罢手,“死不了。你这茶煮好了么?”
“你这急性子……”
“急性子怎么了?!”慕叶忿然挺直腰背,义正言辞道,“我急性子故而能快刀斩乱麻,行事果断,雷厉风行!你说,我急性子怎么了?”
“话皆被你说了,我还能说何?”
苏延左手扶宽大袖袍,右手握铜勺将茶沫撇出,优雅至极。
这两人一个随意懒散,一个讲究得体,一个说话快如珠落玉盘,一个谈吐温雅谦和。
两般截然不同之性,放在一处却是异常之协调。
慕叶望着苏延,想,这人之形态气质天成,怕是苏延去做砍柴捉鱼之活计,也应当是优雅如画的。
慕叶又懒懒趴回矮几,甚是懊恼,“我早知自己是急性子,多年皆三思而后行,若非……此事我也不至如此。”
苏延未曾理会慕叶,径自煮茶。
慕叶便在矮几上趴着,懊恼逞口舌之快,将云九骂得体无完肤。
她该一笑置之,该顺着云九平息一场风波,该将此事了结,该与云家维系友好。
可是,她骂得甚是解气啊!
想起那骂完后的酣畅淋漓,慕叶胸腔一股豪情,这顿骂她早该给云九了!
她不后悔!
只是,有些郁结,有些烦闷。
苏延之茶已然煮开,雾气腾空而起,散出浅淡茶香。
闻得茶香,慕叶便顾不得那烦心事。
眉头舒展开来,抬手将茶香扑至鼻尖下,深嗅,抬首望向苏延,笑吟吟道,“太傅这茶,真美味。”
双手已探向茶壶茶盏,欲为自己倒茶。
却是被苏延纳入掌心。
“尚未煮好,再耐心等会。”
慕叶之眉头又蹙起,没精打采得趴回矮几。
因手在苏延掌中,脑袋便靠上了苏延的手臂。
慕叶觉着比硬邦邦的矮几舒适多了,也不推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烦心。
景云捧着点心入书房,便见自家公子半揽着慕叶,甚为亲密。
景云低了眼,放下点心,便出书房。
其过程轻巧,未叫慕叶发觉。
还是苏延推了一碟紫云酥至慕叶侧,方让慕叶再抬首。
见着紫云酥,慕叶眉带喜色,甩了苏延的手,双手探向酥去。
吃着眼前的,不忘远处的几碟。
“那是什么点心?快拿来我尝尝!”
苏延只得无奈地笑。
少顷,苏延之茶煮好。
慕叶亦吃饱喝足,已将云九一事抛诸脑后,甚为满足。
苏延呷一口香茗,道,“先下可与我说说你郁结之事了。”
“还能有何?便是云九派遣鬼灵袭击钱公子与你一事呗。”
苏延笑了笑,“阿璟,此话我可会信?”
慕叶瞪了苏延一眼,“你信不信我怎知?!爱信不信。”
说罢,便赌气似得侧过身,背对苏延。
苏延仍是品茶,不急不躁。
慕叶轻叹,终是转过身去。
自然,苏延是不信的。
若非有异常之事,她怎会平白无故逃学?怎会低落数日?又怎会做出训责云九之事?
慕叶挪了位置,更靠近苏延些,低低道,“我将母亲之手札阅尽了。”
“然后?”
“你知我生辰么?”
“九月初七。”
“嗯,母亲手札最后一页上面写明是正月十五。”
慕叶敛着眼眸,并不看苏延,亦不看其余之物。
目光透过时光,慕叶望见了相敬如宾的双亲。
那载满欢笑与温情的叶府,忽然变得冷清。
其实,母亲之事,她无权过问,生父为谁,她也当倘然接受。
只是……人非圣贤,突然得知实情,总是一时难以接受。
对那姚笙,慕叶本无恶感,反而觉着生性疏狂,颇具好感。
谈及认父,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初母亲已知怀有身孕,偏偏撇下正夫姚笙,独自离去。
到底姚笙做了何事,叫母亲这般防备?
慕叶不知,更是…不敢知。
双手被一掌心握住,冰凉的双手被温暖包裹,心口莫名悸动。
慕叶抬头,腰被苏延单手揽上,拥入怀中。
苏延环着慕叶,掌心抚着慕叶消瘦的肩背,甚为怜惜。
“莫怕。”
慕叶怕么?
自然是不怕的。
这些年风雨兼程,什么苦难她没见过,哪回又没撑过去。
如今之慕叶,可谓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耳畔温雅似玉叩之声,冲入她柔软心扉,提醒她,此般关怀,她亦期盼珍惜。
慕叶顺势偎入苏延怀中,寻了个更舒适得姿势靠在苏延肩头,低声喃喃道,“苏延苏延,我之弱处全然被你掌控,便是你居心叵测,我亦死而无憾。”
慕叶微微蹭着苏延,发丝撩过他之颈,微微得痒。
那痒传入心扉,是丝丝暖意。
薄唇轻抿,微微笑开,笑及眼底,在黑眸中漾开一抹温情。
初见她,他便是居心叵测的。
慕叶靠了许久,心神全然松懈,彷如孩童寻到了母亲的怀抱,抛却万般顾虑,只求此一刻温存。
“幼时记忆中,双亲和美,在慕家,父亲只有母亲一妻。我虽痛逝亲人,倒也是过着家人亲善之生活,从未体会过亲人反目之痛。活至这般年纪,突然冒出个生父,我……着实措不及手,无所适从。”
慕叶依偎着苏延,喃喃说道,浅淡的语中含着太多情绪,有回忆往昔和美之甜,更有面对如今境况之迷茫。
将此番话说出,慕叶并非欲向苏延讨个应对之策,而是确实不知如何应对,希望将心中郁结吐露出来。
一番倾诉,慕叶之心头沉重松了不少。
慕叶便想到了苏延父亲。
不知长公主那位从未露面之夫君,在苏延心中又有何种意义?
慕叶已是好奇许久,早早便欲问,只是知苏延必不会轻易松口。
如今想问,又觉好似以己事易彼事,甚不妥当。
苏延却是开了口。
“我母亲为从父亲身侧逃离,耗尽心血,费尽心机。我自出生,便未见过父亲。我自幼便长在母亲身侧,心疑自己是弃儿,后来,我们遇上了先生,先生于我亦兄亦友,比父亲,重之万倍。阿璟,世间有许多情谊比血浓于水更为紧要,你若不愿接受生父,那便不必接受。”
苏延之声音彷如美玉相叩,在慕叶耳畔娓娓道来。
慕叶听得困意涌上,身子朝着温润如玉的苏延更靠近了些,低声笑道,“先生若是知道你此番话,当是谢你不谢呢?”
“谢与不谢,与我都不相干。”
他所在乎的,只怀中人而已。
苏延说道,却是毫无回应,唯耳畔之均匀吐息声。
黑眸一低,转目望去,见肩头慕叶凤目阖起,睡颜恬静。
微微一笑,苏延握着那柔弱无骨之素手,轻柔摩挲,在发丝间落下一吻,轻柔道,“睡罢。”
月上树梢,将近十五的月已十分圆亮。
这般圆月当真是个好兆头哪。
景云望着皎月,含笑叹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