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赫旦忐忑不安的等在康乐坊的鞠月轩里。
他听了半天的曲子,等得百无聊赖时,终于来人了。
当李恒带着他熟悉的那个人进来时,他眼睛一亮,顿时脸上不由自主的都是笑,站起迎上前去。
霍昭智依在李恒身边,紧紧拉住李恒的手不放。
一张脸比上次看起来还要苍白,身体愈发单薄了,看得人心疼。
李恒对这弟弟加小舅子看起来真是不错,笑着拍拍这幼第的肩,牵着手让霍昭智坐下。
“真是巧。”赫旦的脸在霍昭智清澈的眼神中微微泛红,“此地不但有好酒,居然还有好友。”
李恒在霍昭智身边坐下,温文尔雅,谦谦如玉,偏生不无调侃:“不知谁是君之好友?”
赫旦笑得有些肆无忌惮:“自然是兄之旁坐,赫旦日夜思之矣。”
霍昭智却回头对李恒道:“皇兄,此人喝醉了,乱认人呢。”
李恒笑意温柔,示意霍昭智:“别怕,大不了哥哥让人拖他出去,让他回家喝他的酒去。”
霍昭智连连点头:“快赶他走吧!”
赫旦怕霍昭智知道他和释康一事,不能原谅他,赶紧道歉:“昭智,对不起。不过面对胡羌面前的状况,我只能如此,你应当能够理解。”
霍昭智将眉头一皱,头一转,连声唤李恒:“皇兄!”
李恒拍拍霍昭智的手,示意赫旦:“怕了。听他身边伺候的人说,这几日老是做噩梦。”
又对霍昭智说:“你不是天天闹着要见人么,怎么见到了人就生气了?”
赫旦顿时也大皱眉头:霍昭智今日,仿佛与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李恒目光中都是探询:“赫旦,他不能受刺激。有时自己做些什么也不一定能知,你可会包容?”
赫旦现在对霍昭智的过去经历已俨然有数,听了这些话,顿时目露心疼,连连点头,看得李恒会心一笑。
“昭柔看人的眼光一向准,你果然不会嫌弃他的经历和一切。”
李恒用哄孩子的语气对霍昭智说:“皇兄出去一下,你跟赫旦聊聊。你别怕,外面都是你姐姐的人,赫旦敢动你一下,别想活着出去。”
赫旦哭笑不得:这霍昭柔好生厉害。
想想霍昭柔的经历,这样的女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李恒敢娶。
他忍不住同情的看着李恒:绝食两天,就把李恒弄成这样,只怕李恒迟早也招架不住此人!
怪不得大魏皆传言:大魏宫中,皇贵妃占着独宠。
昨日,李恒特意找他商量,意图召开大魏、胡羌、安西府和谈。
“昭柔的意思,要你带着昭智远远的离开,免得他遭别人的歧视。”
“请皇帝陛下和皇贵妃放心,我岂会让他如此?只是胡羌面前现状,我实在无法放心离开。”
“所以,就有这个混蛋的想法了。”李恒咬牙切齿,“饭是吃了,可是不睡了,磨着朕不放,非要朕想法让你放心带人离开。”
他忍不住大笑:李恒怕霍昭智柔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没想到。
“好几天没用膳了。六王子陪着安西王先用些吧。”
他有很多疑问想问霍昭智。也有很多话想跟霍昭智说,也巴不得李恒出去。
但是霍昭智一把拉住了李恒,哭着问:“皇兄现在想把我撇掉,是不是?”
李恒赶紧安慰:“没有的事。皇兄怎么会撇掉你?你如果此时想回心转意,不想跟赫旦走,朕立时带你回去就是。”
霍昭智的脸上现出甜美的笑容来,站起一把搂住李恒的脖颈,亲热的靠过去,整个人贴在了李恒身上扭动:“就知皇兄舍不得我。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皇兄好过这么多次,皇兄怎么会把我送给胡羌人!”
此语一出,赫旦看着石化的李恒,半晌才从震惊中醒转。
霍昭智转过头来,却是很好奇:“你的眼怎么变红了?”
“哪里敢眼红这个!”赫旦大怒,更是赤红了眼。
“这样的大哥,只有你有,也只有你消受得起!”赫旦不无嘲讽,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憎恶,“你们倒要担心,哪一天会有人敲门,并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赫旦!”李恒喝道,“你再胡说一句,朕割了你舌头,你信不信!”
赫旦捞住桌上的酒壶,顺手就喝,喝完就站起,一脚将小桌子踢了个粉碎,转身就走。
大雨倾盆,上京的天空都是灰色,可洗不去离去的赫旦心中的耻辱感,愤怒如同野草疯长,占满了整个心腔。
这真不是愉快的回忆。
“我本以为我和霍昭智的一切都成为过往了。”
赫旦收到霍昭智求救的第二封信时,是刚带军下会蒙山不久,在九泉的胡羌大营里。
易虎再三恳求:“本想去上京报讯的,但皇贵妃那边,早已联系不上了。求六王子见信,立时救人出来。”
赫旦哈哈大笑,看也不看,撕了信件:“怎么又在摩羯寺。被李恒玩腻了,赶回来了?”
易虎听了,愤怒得盯住赫旦:“统帅嘴巴干净点,他是安西的王!”
“安西的王?怎么会困在摩羯寺里?”赫旦轻蔑的说,“就是做和尚,佛陀也不会收这样不干不净的人。”
易虎虎眼皆是泪,强按捺住谦虚,跪地连连叩头哀求:“人已到最后时刻,求六王子大发慈悲,想法救王爷一命。”
“大发慈悲?我又不是佛陀,能腾云驾雾,飞进西凉城。”赫旦冷酷的说,“据说摩羯寺的后山,佛窟密布,他好好求去吧。”
易虎站起时,双目悲痛,看着赫旦:“他视你为他最好的朋友,你为何如此待他?就算不去,也不能如此无情,毕竟人已到最后时刻。”
“滚!”赫旦哪里会上当。
西凉?他赫旦此时会进西凉?不知霍昭智是不是疯了,这种幼稚低级的法子都想得出来,还真以为他赫旦一听到召唤,就会跑过去一样。
他想起上京的那一趟,叫住了易虎,笑着嘱咐:“叫霍昭智快点滚出西凉,否则西凉城一旦被我攻破,我会将他送入青楼,变成全西凉最红的小倌!”
易虎离开时,握紧了双拳,挺直了背影,老远,此人朝地一口吐出,满地的鲜血合着两颗牙齿。
但赫旦还是见到了人,易虎是怎样将人带出摩羯寺和防备森严的西凉的,至今他还不知道。
他接到国内的密报,倾尽全部兵力出击的胡羌,竟被一支从天而降的安西军攻占了都城——圣城达威特,并且达威特已被斩断一切交通,他的父王赫突吐是吓得当场晕厥过去,而他在震惊后醒悟——他又上了霍昭智的当了!
就在此时,外面来报:安西王霍昭智过来与六王子谈判。
他是恨不能剐了此人!
易虎进来时,后面背着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放下来时,露出张毫无人色的脸来。
他一见,猛地站起来,心中直颤抖。
果然是他!只是见了他,马上晕倒在地。
人只剩下一口气了,是硬撑着到他这里来。
他救了三天三夜,才让人重新有了一口气,但郎中说,人是无论如何活不了了。
赫旦想起那人的最后一刻,一双清澈的眼定定的看着他,仿佛想将他放在眼里带走,眼里的泪是从未干过。
而写在他手心的字却是反反复复:救她。她才是安西王霍昭智,是你本来喜欢的人。
他知道这当中有很多阴差阳错,但他明白自己:“我一直喜欢的是你,喜欢在玉山上的你。”
“李恒说我故意毁掉他的计划,将你从上京气走,将我送回我最怕的摩羯寺关押,作为惩罚。可我一直记不起你曾来到上京过。”
赫旦泪如泉涌,知道此事背后定有秘密:“没有这种事。我去上京找过你,没找到。”
“你也骂我不干不净,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脑子有病,你原谅我。”
赫旦心中痛得只想杀死自己:“你不是。是我该死,到处找你不着,心中怨恨,所以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肯定会找过我。天下的人,我只知昭柔和你,不会负我。”
赫旦终于搂着人放声大哭:“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昭柔说,情从心生,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从心底处喜欢你。”
“幸好她理解我,从不嘲笑我。她说,就是把你绑来,也会绑到我身边来。”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求你救她。”
人去得很快。去时身边只有赫旦和易虎。
但幸好还有赫旦,所以还是带了笑意。
临终时,那人的嘴一张一合,赫旦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答应他:“你放心,我定将人带出。”
八月的九泉,就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望去万里皆空,白色覆盖了天和地。
一夜冰封,檐下仿佛冰冻了无数泪珠,稍一放晴,便滴滴答答个不停。
那人走时,是在白雪茫茫中前行。天地同色,唯有赫旦的眼是血色一片,所到之处,皆是血红。他恨不能将天地染成血色,为那人送行。
易虎对他说:“我不清楚一切。只知他要一再坚持要见你,我本不想带他过来,但亲耳听到他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实在听不下去,只得又过来。”
“我的眼泪在那刻流尽,剩下的都是仇恨。”
“他是这世上最无辜的人,却受到了最残忍的迫害,害他的却是应该保护他的亲人。我发誓定将害他的人一一杀死在他的面前。”
柳景灏一把站了起来,愣在当地,半天才完全明白过来,泪落满襟。
赫旦镇静下来,对门外的一身材瘦长的羌人说:
“请冯将军过来。”
柳景灏看到人,不觉直了眼:冯凤清!他不是死在了第二次西都大战中了吗?当时西都还特意为他和胡大中出殡,安西王霍昭智是亲自扶灵,安西大营是上下皆缟素,安西王还认了胡大中的儿子为义子。
这是什么情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