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憧憬那个来世时我就后悔了。将来之事虚无缥缈,或许再次活过来时,已是过了几千年的沧海桑田,而有期更不知会轮成个什么。
但求我死得干净些,莫要被魔界抓去干见不得人的事,将来能有一缕魂魄能归至鬼界,守在忘川河边、奈何桥畔,一日日地盼下去,过个百八十年,总能望见熟悉的身影。
却连这个请求也是痴妄。
我微微虚开沉重的眼时,盈目的是朦胧光晕,但也分辨得出,这的的确确是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兴许因为那窗的雕花格外精致些,这阳光显得明暗不一。
“公主醒了!”是谁惊喜的声音。
“快去通报皇上!”又不知是谁。
我听得心蓦然一沉。
公主,这个称呼委实陌生得很。几千年前唤我都是“殿下”或“神女”,和这类词沾边的是黑袍喊的“少君”,如今冒出个“公主”,不由令我怀疑,莫非我真是一直死到重新投胎,这一胎还好命到投了个人界公主?
朦胧感逐渐褪去,刚刚又被放下的帐帷外似有几个匆忙走动的身影。我试着抬了抬疲软的手,撩起帐帷一角:“是谁?”
帐帷被打起,立在榻畔的女子梳着双环髻,身着深红宫装,笑盈盈道:“奴婢蒹葭,是公主的侍女。”
若我真是个什么公主,那侍女确可能会这般亲近,可她一上来就自我介绍,我诚然是第一次见她,她也真的是第一次见我。
这么,我这个公主,还是刚当上的。
我下意识捂了心口,那里已没有什么伤痕,连衣服上也没有刀割的痕迹。低头才发觉这身衣服已被换过,依旧是碧色,颜色却更深些,绣纹也更繁复些,衣料摸上去也十分光滑,针脚极为细腻。蜀锦。
环顾四周,这处陌生的房间,桌椅书架皆是珍贵的紫檀木,承尘更是绣着龙凤朝阳,垂下的珠帘熠熠生辉,还不晓得是什么贵重珠子。而最过头的是屋里缭绕的幽幽熏香。我时候曾随师父去蹭过皇帝老儿他家,闻到的就是这种御用龙涎香。
一个公主能有这种待遇,逗我呢?
我晓得我没有死,更没有在做梦,但这光景分明比做梦还不对劲。被蒹葭扶着靠坐起来后,我抬手试着凝聚灵力,却丝毫没有反应。难不成这里连根草连棵树都没有?可往周围扫一圈,那个釉下有彩绘的青瓷瓶里头不是插着几根梨花么!
浑身上下还软着,我也就懒懒半躺着,顺便问:“我怎么还活着?”分明记得那时候,神智几乎灭尽。
蒹葭笑道:“公主笑了,那针是根死眠针,中针者可如死人一般昏睡几月,因担心公主不肯回长安,方才将剂量下多了些。况且有皇上惦记着,阎王又怎敢来?”
晓得这些事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侍女。这个侍女,应和魔界那些人关系匪浅。
我听得愁起眉头,闭上眼。
几个月。竟一连睡了几个月。
还是生擒。这是打算哪天把我给生祭了吧。
不过,她言谈中屡屡涉及的那个皇帝老儿,怎么听怎么不像有期他爹。如果皇帝不是有期他那个天杀老爹,那有期他爹十二成凶多吉少,而现在的皇帝……
心中生起一个猜测,骇得我浑身一悸,再多的懒意也懒不下去了,撑坐起身子直截问道:“现在是何朝何代?……圣上是谁?”
“公主睡了许久,想是不知道的。”蒹葭依旧微笑着,像早已料到此问一般,“大周代唐,当今圣上武皇,是一位女皇。”
武后。也就是那日窜入我梦中的,红衣女魔。
这个猜测,我宁可不中,却不得不信。除了那个女人,还有谁动得了有期他爹。
那有期呢?
有期是武后的心腹大患,之前为除他与德妃,武后竟使得出放狼撕咬这种残忍手段。要不是德妃娘娘以命护子,不晓得他现在还有没有剩个青草葱葱的坟头。
虽我跳下剑让他能够逃离,可他们已抓了我,那有期……
不知是不是心上的伤还未愈合,思至此处,心口忽地揪痛起来,我立时激得痛苦地躬起身子,急促地倒抽凉气。
蒹葭大惊,慌忙伸手来扶我:“公主,公主,是不是还有不适?”
我眼眶里转着润意,眼睛酸涩无比,却无论如何都不敢落泪。只扯住她的衣袖,颤颤地问:“有、有期他……”
她即刻便明白过来,忙道:“公主宽心,三殿下他现下就在王府,无事。”
他终究还是被抓来了。是他的御剑很快,能够逃走,他怎么还是被抓了?
况且,已过去几个月,武后既然当了皇帝,抓了人,怎还不杀他?他是真的平安在王府么?
蒹葭脑袋机敏,很快理解了我的担忧:“三殿下没有被软禁,也没有被人所害。皇上仁厚,不计前嫌,用秘法治了三殿下的眼睛。三殿下今日还去上了早朝呢。”
我的心连同脑子登时空白。怕是听错了,我试着问:“你是……”
她展颜笑道:“三殿下的眼睛几月前治好了,且在朝堂上屡有佳见,皇上很是青睐。”
这侍女知晓不少东西,显然是特意安排过来的。
武后不仅放有期一条生路,竟连眼睛都给他治好了,还让他上朝。想起前世里遥夜那双明若星辰的眸,我竟觉得有感动。虽不知武后是什么意图,只是有期,便是给他治好了眼睛,他又怎可能心平气和地在朝堂上对那个女人跪下去?
我缓缓平定气息,压下关于有期眼睛的欣喜:“有期他……他真是甘愿的么?”
她听出我语气中的意思,幽幽叹气:“殿下刚回来时,确是不愿。”酝酿片刻继续道,“三殿下的眼睛许久没有医治,一般法子起不了作用。皇上着人挖了百名奴婢的眼睛,用秘法炼成一双送到王府,可三殿下不愿接受此法,将进了王府的太医通通赶出去。后来皇上她……”她又犹豫了一会,才道,“皇上假意威胁,若不配合,第二日就会挖来公主您的眼睛,又派了内舍人去劝,三殿下方才答应。”
本还感叹其实武后若真的不计前嫌,应算是有仁慈,可蒹葭这么一,我委实听不出她哪有半仁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抚了抚自己眼角,低低道:“那么多人……我的眼睛可以再长,最多瞎个三五年。给有期一双,其实是无妨的……”
他那样柔和善良的人,日日面对仇敌,还用着那样的眼睛,如何能够安心。
心神恍惚,不留神,这句话竟从嘴里溜了出来。
这时,外面忽然传入淡然却威严的女声:“你若好好的,他自会安身安心;可你若想早早了断,他是否安心与朕无关,但他的身,就不知受不受得了三千凌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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