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告诉晋南松,她将离开,远嫁吐蕃。
他不甘、不信、不愿、不许,可到最后,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如何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他们游医天下,看过的病人、埋过的尸体,有半数都是因为战争,而其中绝大部分,是因为吐蕃与大唐的战争,是因为大唐嫁不出那位吐蕃赞普朝思暮想的公主。
她不欲害人,人却因她而死。
他早已开始害怕她会有这种想法,才在一路上不断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她到底,不过是个追求幸福的普通女子,是他将来的妻。
但他始终没有再提,她也是大唐公主。
离去的那个清晨,微雨丝丝,淅淅沥沥。
他送她到长安城外。
长安虽恢复繁荣,却已比魔神祸前萧条许多,这样的大唐,如何还挡得下边戎进攻。自古以来在这种时候,女人最为无用,也最为有用。
她让他留步,他们就到这里了。
她苦笑着,说的话好像很轻易:“早晚都要分别,长痛不如短痛。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他握住纸伞的手微微僵硬,口中却这样说:“去吐蕃路遥颠簸,坐马车反而不好。用不着上台面的时候,你便骑马吧。”
“嗯。”
“那里的冬天虽不太冷,但你也不能硬抗,要多添衣物。”
“好。”
“如果想吃中原的面和大米,或者别的什么,写信给我。”
“知道了。”
“还有……”
“……”
他不知道自己嘱咐了多少。他只是怕这些事情,等她转身了,他就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还想说些什么,还想留她一会,哪怕只是片刻。可他忽然发现,自己能够告诉她的,都已经说尽了。
“你……其实也舍不得我吧?”她轻轻道。
这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都难以说出的话。他当然舍不得她,他当然……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眸中没有半点神采。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以后她不会令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遭受伤害,可她现在却伤了他。
他这个模样,她不敢走,上前想要安慰:“南松,我……”可还能安慰什么?自此一别,或是一生。
面前人扔下纸伞,冷不防地、狠狠地将她拉入怀中,低头吻下。
唇舌的腻噬在最开始的刹那让归雁下意识想逃避,却又渐渐让她心甘情愿地缠绵下去,沉醉下去。
感觉不到冰凉的细雨,只有奇特的欢愉忽地荡漾起来,一圈圈漾开不可抚灭的涟漪。
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何年何月。
他不想放开她,不能放开她,他只想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他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唇舌纠缠休了,他抬脸离开,别过头去,再不敢看面前人一眼。他低头凝着伞沿坠下的一粒粒雨落地,融为虚无。
“……走吧。”叹息一般。
唇上还残存着他的温度,但归雁知道,他们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缓缓迈开脚步,试着直直往前走,但终究还是微微回头,看他最后一眼。
一句话,淡淡的。
“等我做了吐蕃的王后,你来吐蕃,我……封你做大将军。”
……
唐景龙四年,金城公主至吐蕃,适赞普尺带珠丹,封王后。吐蕃赞普为其筑城以居之,亲爱至甚。
次年,蛊师晋南松由公主举荐,赞普试其策略,皆优,大喜,封大将军。边境屡有战事,晋将军功不可没。
后经金城公主提议力争,唐、蕃定界刻碑于赤岭,立盟互不侵扰,战乱渐平,百姓安乐。
唐开元二十八年,金城公主病重,请归葬,许。十一月,薨,年四十一。
……
吐蕃的路一马平川,蒿草疯长,远处山峦连绵。晚霞为漫地葱翠染上红晕,犹如梦境。
车马辘辘,向东而去。旌旗猎猎,嶙峋朔气,吹向天南。
车中的男子须发半白,粗糙的布满皱纹的手连抬起来都在发抖,可放在怀中锦盒的上面,却安然而坚定。
多年不曾落下的泪打在这小小锦盒上,浑浊而心碎。
“……归雁,我们回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