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煜是下了必死之心站在我的对立面,但我并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只要这样,能抵消一些我对辛羽的内疚就好。
他上来便是当胸杀招,我提剑挡下,却也不再多加使力。因忘尘剑只用五成,已足以让他立毙当场,是以他几番进攻,我均化以守势。只是如此拿剑便觉手臂有些酸疼,既保护自身又不伤及对方,这个力度委实刁难。
手臂终于酸得撑不住,我略略放下休息,眼前却有一道寒光猛刺而来。我一个回身堪堪避过,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刹那间决定改变战略,忘尘剑翻手倒转,我拿左手握住剑刃,就着剑柄裹起神力在他右肩上猛击,一招将他撞开数丈。
他性命自然无虞,不过是右手经脉已断,再握不住剑罢了;可本姑娘手掌十分有虞,两道血痕颇深,疼得本姑娘呲牙咧嘴。
场外有人惊呼一声:“阿湄!”眨眼间人闪至我面前。有期惊惶地捧起我的左手,细心吹两口气,却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这一招用得不好,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还让他担心成这样。
我右手握着忘尘剑撑住地面,略略站定,学他无数次对我露出过的那种微笑:“没关系,两个时辰就能好,你师姐我可没那么容易被拍死。”
他急道:“伤好得快又如何,这不是你可以随意伤害自己的理由……”
看他眉毛能拧成团,我有意调笑:“你现在知道以前我看你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吧?”
他一双黑眸中有些明亮润意:“我……我……”
我暗地呲牙忍痛,面皮上笑得温柔:“所以,至少为了我,以后你不许受伤了。”忽地想起什么,自己喉咙竟然开始发哽,“以后你要把自己照顾好,吃饱穿暖,要每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知道么?”
他愣愣地听着,面上一分疑虑万分哀思,但总之还看得出受教颇深。但愿他能听进去。
我忍了会痛,稍稍习惯,转头望着远处捂着右臂的姜煜:“你输了。”
“输了?”他怔怔地重复这两个字,转而仰天大笑,“输?哈哈哈……”
就在这笑声传往四方之时,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双眼由黑转赤,眉心一点一点变黑,不多时已成一朵黑莲的形状。
浊气!
为了辛羽,他宁可自己被浊气所吞!
我忙将有期一把推开,兀自徒手聚灵,将一个灵球打去。这灵球虽不致死,但多少有点攻击性,姜煜生生受了,退了两步,可似乎没有知觉,神色平静得好像不觉半分痛楚。
“我绝对……不会……让你们……”
不知他低低说了些什么,下一瞬间他几乎是僵直着站起,长长嘶吼一声,疯了般提剑冲来!
不晓得浊气给他加了什么,此次他一招一式全无章法,可剑剑狠辣,几次堪堪擦过我胸膛;我本以先前的法子挡他几个回合,可这显然是挡不住,便也挥剑狠心些,一剑刺入他右臂再抽出,鲜血四溅。本期盼如此能令他停下,未料他几乎丝毫不觉,趁我不备当胸给我一剑,直透后背,痛得心凉。
这一疏忽挨得太狠。我虽晓得我被怎么砍都死不了,可这不代表我不知道疼痛,眼前几种光芒花花乱舞,我根本看不清他下一剑砍哪,仅依稀辨得出有寒光闪过,只好提剑胡乱挡,准备再挨一刀。
花花乱光中,那寒光陡然一滞。
乱光逐渐散去,我看到他左胸前一寸冒出头的剑锋。姜煜背后,有期正双手握着这把从背后刺透他胸膛的剑的剑柄。他一张脸白得吓人,眼底翻滚着隐隐怒火和淡淡的沉痛。
“我不能让你伤害阿湄……对不起。”
有期双手缓缓松开,姜煜失了所有力气,倒了下去。
他的眼已恢复清明,额上的墨莲也已不见,可这种贯胸的伤,对他而言,就是致命。
他茫然地望着上空的天,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我……输了……”
有期几番深深呼吸,显然连他自己也受惊不轻:“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姜煜双目愈来愈涣散,“这样……也好……”
他的眼深深地沉了下去,伴着他最后说出的字:“阿……羽……”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有资格唤出辛羽的名字,也是他最后一次唤出她的名字。
一双眼永远合上的刹那,他身体逐渐化为星星点点,如同流虫,成群结队,带着他的思念,带着他的牵挂,缓缓升起,连为长长的一串,盘绕着飞向魔宫。
……
魔宫之中,依然寂寥,却再不安宁。
辛羽立在门前等了许久、许久,等自己的女儿,等自己的终结。
仰头忽地看见,远处连为一线的光点旋绕着飞来,美若九天上数不清的星辰,每一颗都仿佛含着千言万语。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中间一点星芒好像明白了似的,悠悠飘落在她手心,光芒愈发柔和,却悲伤得让人落泪。
她眼中泛起一阵润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阿煜,你离开了那么久,我想你。”
这是几千年前,她早就想好的,在他为魔界击退神界的进攻后,在宫城为将士和魔君接风洗尘之后,在他们共处的寝宫里,在他的面前,要笑着对他说的话。
那星芒明灭几番,终究是无可恢复地黯淡下去,心甘情愿融入她的手心里。
半空中空空荡荡,再没有什么星辰般的萤光,这个世上,也再没有最爱她的那个人。
她跌坐下去,双目茫然得没有半分神采,只有眉心墨色的莲,黑气悠悠散开。
……
姜煜的死,虽不是我的本意,可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待到眼前连萤光都化为虚空,胸口的痛楚亦猛的袭来,喉中腥甜,沿着嘴边流下。我再也站不住,幸好有期手疾眼快,及时将我接在怀中。他衣裳颜色本就暗,染了我的血,更暗如黑色。
有期左手托出温暖的灵力,轻轻捂住我心口。其实他那些灵力比起我自我恢复的神力而言微乎其微,只是如此动作,让我暖到心窝里,好像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他温言道:“早知道他一心求死,你本不该让他到这个地步。”
我轻咳两声:“傻瓜,谁料得到会这样……”瞅着他眼里润得很,我忙道:“你、你别哭啊,我不还没死么。”
他慌慌闭眼:“谁哭了?”再睁开时一脸严肃,“——还有,不许妄言生死,就算你现在是神也不行。”
倒像他才是我师父似的。
因担心他真的如师父般说教,我连连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我知道了。”
待到有期将我扶到旁边休息了整整两个时辰,血已止住,窟窿也愈合了些,东边才飞来一道接一道的白光,一个个仙门牛鼻子落地。
蜀山的人来得很及时,本姑娘给弄得半死不活,现在他们可以毫发无伤了,看来蜀山很尊重和保障弟子人权嘛。
糟老头子一见席地坐着被有期拥着的我,惊得胡须都多捋了两下:“神女姑娘,这是……?”
我窝着火气眼皮也不抬道:“两个时辰前碰了个人,打了一架,我不小心给人家捅了一剑。现在人已经收拾了,呐,你有带天香续命露来么?”上药总要好得快些。
糟老头子一挥手,旁边弟子迅速天香续命露奉上,工作效率倒是不错。
有期接下这一小瓶药,携我转到房屋后无人之地,甚是纠结了一会,才将药塞拔开,伸手小心翼翼来拨开我衣襟。
那剑伤忒厉害,休息了两个时辰,伤口仍是个结一半痂的乌红窟窿。他眉头一拧,一手托住我肩膀放倒些许,一手将药水点到我心口,还不忘匀一匀揉一揉。匀着匀着,忽地匀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个新伤旁边半寸,还有个只留浅浅印子的旧伤,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他的手不由一颤,双眸惊讶地望向我。
我干干扯嘴角:“以前在东海里受的,你当时看不见。呃那个,别瞎担心,这不已经好很久了么?”
他眸子黯然些许:“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啊,反而让你担——哎!?”
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番天转,再恍过来时,有期的面庞已近在咫尺。
他他,他居然敢直接把本姑娘放倒在地,还顺势把我给压了!这个姿势,这不是在长安时共赴巫山的姿势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