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云淡,锦绣仙山。
同有期赶路,远远地便看见山门外立着一个人,仍是一袭沉沉红衣,仍是柔和的眉眼,可她眉心浓得近乎乌色的扎眼的墨莲,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她已不是过去的辛羽,她是魔神,是祸害苍生的魔神。
哪怕此刻,她还是如母亲般凝望着我,万般怜爱。
一时竟不知道,该唤她什么。
魔神?辛羽?……娘亲?
我渐渐缓下脚步,最终驻足在她面前数丈,犹如隔着一道雷池恨海,半步再难接近。
她缓缓合目,再睁开时,眼中更是骇人的血红,再分不清她是我的母亲辛羽,还是丧魂失志的魔神。
她伸出手,像是等待我的前来已等了千年万年。
我腿脚轻飘飘一阵,禁不住再朝她走去。我明白,无论如何,她不会伤害我,她永远都是我的娘亲。
袖管被狠狠一拽,拽得我瞬间回神。
有期的身形不算强壮伟岸,甚至有些清瘦,他却义无反顾地挡在我面前,直截了当抬手横拦。
辛羽生生顿住伸出的手,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有期凝眉,复杂的目光在辛羽身上略略一扫,偏头低声道:“当心,她有问题。”
“她……”
不及我问有什么问题,四周突然传来爆裂似的轰响,眼前几番缭乱,等到再返过神来,四下竟已是另一番光景。
脚下、身畔、头顶,尽是闪闪星辰,如颗颗明珠镶嵌在黑幕之中,连为银河九天,静静流泻着数不清的流年。
这显然不是之前我立足的蜀山,更不可能是真的星空之上,而是——一处幻境!
“阿湄!”
听到不远处有期焦急的呼喊,我回过头来,面前咫尺赫然映入眼帘的女子,红衣飘袂,冰冷绝美。她眉心的墨莲正散出阵阵黑气,这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是唯一能杀死她的人,现下已辛羽丧失神智,突然接近于我,莫非是要杀人灭口?!
看见她抬手,我揣着几分冷静,紧紧盯着她的眼退步欲逃,可我猜不到开始,也猜不到结局。
她的手仅仅落在我耳边面颊,轻轻抚摸,如触珍宝。唇瓣轻启,糊出个不清的字,但这个字,我永远都听得清。
“湄……”
她的手渐渐放下,血色的眸越发无神,越发……令我心中绞痛。
辛羽来见我,兴许真的不过是因为、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她微微摇首,身形忽然间迅速后退,刚刚还真真切切的人,此刻虚无得仿佛幻影。刹那间我觉到一瞬空茫,下意识要去抓,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辛羽!”
只在眨眼之间,她已经消失无踪。
她一离去,我不知为何,忽然觉到有几分害怕。她将我和有期带来此地要做什么,她要去做什么!?
“此地乃不周山魔界入口结界与魔界灵脉所化,神剑忘尘亦不可摧,”半空中传来有些熟悉的女声,“吾魔界将临大事,君上不希望有人妨碍,请少君、三殿下见谅。”
循声望去,那片群星璀璨中果真悬着个华服女子的身影,不是上官婉儿又是谁!
有期怒道:“你们魔界到底想干什么!?”
上官婉儿说得何其平静:“君临人界。”
重重四字,掷地有声。
“不可能!辛羽她不会这么做!”我几乎是本能道出,连我自己都不知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单纯为自己母亲辩护,“她……这定不是她的本心,一定是浊气在控制她!”
上官婉儿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你明知道不是她的本心,为什么不阻止?”
“为了先君遗愿,为了吾族大业,我为要何阻止?”
我忍恨咬牙道:“她不希望害人,你这样做,不仅违背她的本心,还会让人界生灵涂炭的!”
早就觉得辛羽身边的上官婉儿聪明太过是个祸患,可以前以为辛羽能多撑撑神智,是以对她关注不足,结果现在果然出大事了。次要矛盾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主要矛盾,我这到底是第几次从静止片面的眼光看问题?
“生灵涂炭?”上官婉儿阖目,再睁眼时,眸中竟存着几丝润意,“天旱、灵脉枯竭、不治绝症……少君,你根本不知道,这近万年来,魔界生灵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们每日每夜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族人倒下,又每日每夜祈求上苍,可有人来救我们?没有!从来没有任何人理会过我们!”
“为了你们自己活命,就可以不顾人界苍生生死?”有期怒不可遏,“整个长安尸横遍野,你可知道,她前后已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我清清楚楚看见,有一道晶亮的东西滑落上官婉儿脸颊:“那又如何,我们……也想活下去。”她眸中掠过一丝决绝,“这一场战争事关吾族苍生大义,我上官婉儿,败不起!”
或许,这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没有对错,可我只能怜悯,却注定不能站在他们的立场。
心下一狠,忘尘剑幻于身前,光芒大绽。
“你放我们出去,我要见辛羽。”
她摇头,抬手捻指作诀,反倒将这幻境外的法障巩固些许:“我必须如此,请少君见谅。”
不等我再多言,她的身形已如先前辛羽一般隐没在星辰之中。
追赶自然来不及,我聚灵忘尘剑上,抄剑对着这星辰幻境边缘就是一阵猛砍,连有期也从旁为我渡气协助,可竟真的连一丝缝隙也无。
为了困住我,她连不周山结界和魔界灵脉都能豁出来,这分明就是下了不灭人界不休的决心!
使用忘尘剑极耗气力,折腾了不知多久还是徒劳之后,我只能将剑放下,稍安勿躁,和气生财,同有期靠坐在这片浩瀚星辰中,相对无言。
这片星海何其静美,然而外面,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已掀起了人魔两界腥风血雨,已不知有多少人命丧魔族。
我曾想,成了神,我就能尽自己的一份力,我能替师父护佑苍生。可到头来,我还是没有任何用处,还是只能像几千年前的木叶神女一般等待,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
“阿湄,”背抵背的有期终于开口,“我恨她。”
我觉心尖喉头无尽酸苦:“我明白。我能杀了她,我……会杀了她。”哪怕,她是我的母亲。
尽管来外头鸡飞狗跳,可此时此地却静谧如斯,再如何心急也得被生生摁下来。人一旦心静就会胡思乱想思考人生,我来自何处,将往何处去,六界于我为何物,我于六界为何物云云一系列哲学问题层出不穷。哲学此等世界观与方法.论的统一物,委实源远流长博大精深,非我等缺筋吊子神所能感悟,是以我只可仰其之高、叹其之深,闭目除却凡世杂尘,竭力会其之精华,然后……睡着了。
再醒觉时,四下仍是漫空星辰,分不出何年何月。
身上搭着件墨蓝色的锦衣,边角掖得极好。待我懵懵坐起身来,才发觉我这一睡是躺在有期大腿上睡着的。他只是抬头对我苦笑,右手悄悄在自己腿上按揉,显然为着我这一觉周公,他半分没睡不说,还愣是半点没动。
我看得万分愧疚:“你怎么不晓得挪一挪,我睡得那么死,你把我干扔地上也不会醒的!”
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我、我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是他的事,负责他这腿是我的事。我径直一手按上去,意欲拿草木灵力给他治一治,可半点柔光也无。这才忽然想起,我的草木灵力均来自大自然,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旦存量用光,是半点都使不出的。
得,现在我没用到一条腿都治不好了。
无法,我只得先给他揉一揉,再试着扶他站起。可他那腿上大动脉被我压得甚凄凉,加之他本就身娇体弱,未站稳就要跌下去,又无法,我只得让他这么干坐着。
“你看看,你这得是第几次起不来了?”我表示不满。
“呃……”他表示无言以对。
“叫你爱惜自己身体,你爱惜到九霄云外去了么?”我表示非常不满。
“这个……”他表示非常无言以对。
“我比你结实多了,摔地上都砸不烂,你明知道你身体差成这样,怜香惜玉有什么用?”我表示极度不满。
他脸上牵出浅浅一个笑来:“女子是水做的,自当是我更该怜惜师姐。”
我表示极度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或许是或许是半日,或许是一天,总而言之,在我百无聊赖之时,一个莹白发亮的光点悠悠飘来,稳稳落入我手中。这与之前的陆月如出一辙。
光点渐渐融入手心,思绪刹那间泛起万千波澜。
“……辛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