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石贝东出大云关,见到许多的难民,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就放生了自己的驴,还用刀子划破自己的衣服,将泥土抹在自己脸上,化妆的像一个难民,继续向故乡东郡步行。
从大云关出来就是去往卫县的官道,卫县在中都的西方,是中都所辖的,当年卫太祖就是在此登基称帝的。仅仅过去了一百多年,当初那个朝气蓬勃的卫朝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在卫县西城门外,石贝见到的是更多的层层叠叠的难民,简直就是难民的海洋,有的倒在地上两眼望天,有的靠在光秃秃树上呻吟,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一个个都是衣衫褴褛,一个个都是哭丧的脸。
石贝继续向城门走,为了不引起注意,石贝弯着腰,垂头丧气的,故意一瘸一拐的走,因为让难民看见他脚步稳健的话,是有可能被认为是有吃的,而被难民围攻,这种事在他巡视地方的时候是见识过的。
可是在走近才发现,卫县的城门关的严严实实,任凭母亲如何敲打城门,就是没有人理会,而这位母亲仅仅是为了套一口饭给自己的儿子吃,孩子哭,大人哭,饿的哭,只有已经准备等死的才两眼望天,不哭。
石贝装作有气无力的也去敲门,“军爷,行行好,开门放我进去。”里面终于有人来了,“放什么放,看你以前也是个吃过饱饭的,怎么就不明白,放了你一个,那外面的一堆就管不住了,全都要进城谁拦得住?还不把城里的粮食吃光了,那我还吃什么?走走走,再来吵弟兄们睡觉,我先弄死你。”说完那人就又回去了,石贝只能从门缝里看到他的背影远去。石贝无奈,只好继续装作有气无力的绕过卫县的城墙,继续向东。夜里没有住的地方,只好在野地里露宿。
深夜,石贝紧紧的抱着瘪瘪的包袱,那里面只有一身衣服而已,银票都藏在怀里。石贝仰望星空,看见群星璀璨,连银河都清晰可见,可是就在自己身边不愿,就有此起彼伏的狼嚎,像是欢呼彼此之间的胜利;和难民的哀嚎,无不是痛哭流涕,气力衰弱;就连树上机敏的乌鸦也懒惰的闭上了眼睛,那是它们满足过后的睡眠。
石贝深深的起一口湿冷的气息,再慢慢的吐出,“若举非常之事,应奉非常之时,当做非常之人,必忍非常之苦,磨砺非常之志,坚定非常之心。”清晨,石贝的衣服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但是石贝还是站起来向着东方继续步行。
经过卫县一带的山路,终于在莹水边见到了中都的城楼。这中都是卫朝的旧都,卫太祖最初君临天下的都城,一直到太宗即位,因为西北狥狳猖獗,加之西北各郡叛军四起,太宗才迁都西京,以中都为东京。中都与西京规模相当,只是中都皇宫以典雅著称,西京皇宫以辉煌闻名。
好在中都府尹并没有禁止出入,所以石贝混在出入的行人之中进城了,在柜坊兑换了几两散碎银子和制钱就去了一件客栈,开了一间客房,要了一盆洗澡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又向小二要了饭菜,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石贝结了帐,继续上路。一路上依然是难民、饥荒的景象,到处都是饿殍。更是出现了一些饥民抢劫其他饥民的惨景,从中都到丘县,从丘县到定郡,再到东海关,三百里的路,除了成千上万的饥民,就没有什么在能引起石贝的注意了。
在东海关外的驿站里,所有的客人都是火急火燎的吃东西,生怕被人抢走一样。石贝却完全没有兴趣在饮食上,自己巡视各地的时候还不曾像今天这样,怎么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雪上加霜了呢?石贝抬头看看骄阳似火的天空,还是硬着头皮上路了。
离开东海关继续东行,就是东郡的小苍岭了,石贝没有选择从小苍岭的南麓,这天比较平坦的山路,而是从北麓的小道,因为他知道南麓上有聚众谋反的盗贼。终于在七月初踏上家乡的土地。
东郡首府营城,石贝在街上见到的是沿着街道两边排列的乞丐,街有多长,他们的人就连续多长,街上的人也是五花八门,不时有三三五五的卫兵经过。石贝苦笑:“果然都是一个样啊。家乡也不例外。”
石贝找了一家小酒肆要了几道小菜,可是站在柜台里面正在对账的胖女人抬头看见石贝,轰的大笑一声,摇着大蒲扇走出柜台,笑盈盈的走到莫名其妙的石贝身边。石贝谨慎的问:“老板娘,请问有什么事吗?”
老板娘继续笑着,“石贝啊,怎么就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你花大婶啊。隔壁村的,我儿子和你是玩伴儿,还抢过你的螃蟹呢!呵呵!”
石贝恍然大悟,连忙起身行礼,“原来是大婶啊,您不说出来我都认不出你了。可是您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呢?”花大婶摇着蒲扇,“那还不时因为你和你弟弟石柯长得是太想了,说你们不时兄弟还没有人信呢!哎呦,忘了一件大事,你呀回来晚了,你父母五年前就去世了,现在东山村外的山脚就是他们的坟。你快去拜祭吧,祭品啊我包了!”石贝呆愣了好一会,才说:“谢了。”
花大婶说:“哪里话,邻里邻居的。”
石贝带着祭品、香烛出城,东山村就在城外不远,清晨出发中午就到了,石贝在花大婶所说的地方找到了他父母合葬墓,墓碑是新的,坟头也非常整洁,看来经常有人来打理。石贝摆上祭品,烧着纸钱,想着父亲为了自己的将来,不惜将自己远送西京,父子分割了十几年,这些年的思乡之情和亲情一下子涌上来,这眼泪夺眶而出,立刻哭的泣不成声,“爹……娘……孩儿……来迟了……”
“什么人在我爹娘坟前拜祭?”突然有一个少年在石贝身后质问道。石贝回头一看,两个人顿时愣住了,因为两个人的长相仿佛是一个人一样,只是石贝显得历练而精明,可是那个少年显得稚嫩而充满书卷气,少年支支吾吾的指着石贝说:“你、你、你是什么人?”
石贝揉揉眼泪站起来,“是子柴吗?”
少年连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我的字。你到底是谁?”石贝说:“你是石柯,字子柴。你是石珍的弟弟吧,我也是他的弟弟,石贝字子富。”
石柯这才上前仔细的大量石贝,“二哥?你是二哥,你真是二哥!”石柯一把抱住石贝哭起来,“二哥,你可回来了,爹娘都想死你了!”
石贝小声说:“知道,知道。”兄弟二人在父母的坟前好好的拜祭一番之后,石柯拉着石贝回家。路上石柯说:“二哥,我现在还在读书,可是大哥已经是个官吏了。大哥考中了秀才,可是没有钱上京城,只好在东郡谋生了,就在营城,已经是巡城御史了,家里的钱全是大哥赚来的。还有,大哥已经娶亲了,嫂子娘家姓刘。对了二哥,你在京城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不用理会他们,那个昏君早晚不得好死,我们兄弟重逢才是大事。”
刚进村子,马上就有一群小乞丐围上来,足有十几人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烂的像是破布散发这阵阵恶臭,叫着好心大爷之类的话轰都轰不走,石贝无奈将仅有的几枚制钱拿出来,小乞丐们立刻哄抢,为了得到这几个钱,不惜大打出手,咬人,甚至是搬起石头去砸,为的只是几个铜钱。不时石贝和石柯及时阻止,真的会闹出人命。
总算摆脱了这些小乞丐,兄弟两个走在小径上,石贝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石柯说:“二哥你是当大官的,当然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不是被抓去修园林就是被恶霸、贪官逼死了,再就是逃难逃荒到这里之后死了父母的,留在世间活不下去只能乞讨,为了口吃的什么都敢干。这还算是好的。上个月路过的那一帮连坟堆里的死人都吃了,就差吃活人了,官府怕弄出是非就把他们赶走了,抓的,杀的,剩下的也吃够了也活命了,也没有饭吃也没有着落就又逃荒了,现在还没人敢去收拾那些死人骨头,只好白骨喧天的放在野地里。没什么可稀奇的,我们这里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怪不怪?石贝已经汗毛倒竖了,这是过去三年的巡视时也不曾听说过的。世事从来不容易,离乱一向漠人心。
此时正是中午,村子里寂静无声,没有鸡犬相闻,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家畜家禽,没有邻里走动。家家户户都是门户大开,上年纪的老人在各自的门前,将一块块树皮放进陶碗里用打磨的石头细细的研磨,然后倒进水壶里,喝进肚子里,有孙子孙女的也给他们一碗,然后靠在家门上一动不动的瞌睡。
石贝看的心酸。跟着石柯回自己的家,和当年自己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葡萄架才就枯萎,柴门和栅栏都已渐渐朽烂了,和其他家一样,敞着门。石柯大步走进去,冲着大屋说:“嫂子,嫂子开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一个衣着朴实无华的夫人戴着围裙,边擦手边出来,乍一看确实是个村妇,可是仔细一瞧还是可以看出几分书卷气和俏丽,若是在官宦富贵人家绝对是个有大家闺秀,“兄弟回来了,还有客人……”刘氏走近一看,才发现石贝和石柯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是……你的二哥吧,就是当年少年离家求学,在京城做官又得罪了昏君的二弟吧。”
石贝笑笑:“嫂子果然聪明,爹娘的眼光不错啊。”刘氏也笑了:“二弟一样聪明,知道我和你哥哥是父母之命。”石贝躬身行礼,“大嫂在上,石贝有礼了。”
刘氏连忙搀扶石贝,带着他进了正堂,石贝看了一眼,家里除了几件粗朴的家具外,没有一件东西是新的,好的,值个十几枚铜钱。
刘氏说:“正好你打个说今天要宴请几个朋友,又凑巧你们兄弟团聚,老石家祖宗积德,我这就去做饭。”刘氏进厨房掀开米缸一看,连点米糠皮也没有,着实犯了难。
石贝猜到家里是家徒四壁,就拿出几个碎银子,交给石柯,“想必家里已经没有隔夜之粮了,这顿饭我来出钱吧。”石柯看着碎银子,“二哥,不是我贪财,实在是这几个不够。”石贝就问:“那多少钱才买得到粮食。”石柯说:“一斗五两银子。”石贝几乎是喊出来的:“五两!就是一匹将死的老马也不过十两而已,一斗米要五两,东郡的李太守敛财敛的未免太过分了吧!”
石柯苦笑道:“那也没有办法,谁叫他是太守,我们是老百姓啊。就因为粮价居高不下,每天从营城抬出来的饿死的就有十几人。二哥你就多多担待吧。”
石贝只好又拿出几两银子,交给石柯,石柯点算了一下,和刘氏说了一声就出去买粮食了。石贝只觉得头痛欲裂,“这打天下就从这家徒四壁和饿殍遍野开始吧。”
石珍一身官服,腰上挂着刀,身后跟着他的弟兄。赵利,赵前,李钊,薛怀恶和沈单。他们都是石珍小时候的玩伴儿,沈单是村里的铁匠的儿子,从小打铁习武,生得魁梧有力;赵利、赵前兄弟本事农民子弟,因为土地被恶霸霸占,没有生计只好求助石珍,做了捕快;李钊家里是渔民,水性极好,因为渔船被贪官强行征调,断了生计跟着巡城校尉石珍做捕快;薛怀恶从小就不老实,没了生计就去做了强盗,一度占山为王,后来也是山穷水尽,人散财空,受了招安做了石珍手下的捕快。
因为小时候都是一起长大的,于是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今天也是一样,几个人弄到一点酒肉和陈米,就去石珍家里吃一顿。
薛怀恶怀抱着刀,佝偻着腰,满脸的怨气,“我就知道,这又出次那个老不死的太守又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做个太守太屈才了,他要是去做生意肯定富甲天下。”李钊拎着肉,跟在石珍身后,“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他变着法的敛财,我们这些小兵又能怎么办。”赵利背着半袋子陈米,“小兵?是啊,我们老大不也只是个巡城校尉而已,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赵前不屑的一笑,“官?我看他就是一禽兽。”
石珍无奈的说:“好了兄弟们,今天咱们不谈这些好吗!难得咱们有个机会放下这些烦事,就不要如此扫兴了。”几个人大摇大摆的进了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像见到瘟神一样,避之惟恐不及。
正好石柯从外面买了米面回来,见到石珍等人,马山上前,“大哥!”石珍看他手里拿着买来的东西,就问:“三弟,你这是哪里得到的钱,家里来了什么人吗?”石柯呵呵一笑,“大哥你绝对猜不到,是二哥回来了!”
石珍立刻抓住石柯的臂膀,说:“子富?他回来了?他在哪里?”
石柯说:“当然是在家里,钱就是他给我的。”薛怀恶斜着嘴笑:“太好了,不愁吃穿了。”石柯说:“而且啊,二哥和我长的几乎是一模一样。起先我也是吓了一跳的。”
听到石柯这么说,石珍马上奔着自己的家快不走去。石柯等人也跟了上去。石贝正在家里一个人默默的思考,手里攥着当年的那个长寿锁。石珍冲进来一看,确实和石柯十分相像,在低头看到石贝手里的那个长寿锁,果然是那个离开家十几年的那个弟弟。“子富?你终于回来了——”石珍的声音哽咽了。
石贝站起来,将长寿锁放在桌上,问:“爹和娘是什么时候走的?”石珍揉揉眼睛,“高德十年。”石贝说:“五年了,为什么没有人给我捎信?”石珍说:“我们也不想,但是当时家里负债累累,我们哪里还有钱雇人捎信。”
说着石珍绕过石贝,从一口旧箱子里拿出一个长寿锁,也放在桌上,两个长寿锁是一样的。石珍叹气:“你的事我们也知道了,你打算做什么?”
这是李钊,赵利,赵前,薛怀恶也进了石家的房子里,石贝说:“不知道,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的想法是起兵,将东郡置于我们的掌握之中。”
李钊直摇头:“不可能,我们的人手只有不到一千人,可是那个贪官却可以调遣上万人的军队。我们是不可能成功的。”薛怀恶也一脸不屑的笑着拉开一把椅子堂而皇之的坐下,说:“我说你是不是做官做的傻了?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造反,就那么喜欢我们死吗?”
石贝说:“他有军队就没有机会举事吗?你们现在的一切真的很好吗?我们只要等待时机就可以了。”
“时机?”将米面交给刘氏之后,打算也来聊天的石柯听到他们的谈话,就说:“可是这几年起兵谋反的人也有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成事的。何况太冒险了。”
石贝说:“他们之所以不行是因为他们都急于求成,卫朝的实力势力都没有衰退,是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成功的。而现在就不同了。”
石珍也坐下来,说:“我也知道在南方的战事不减反增,可是在中原已经没有义军了,一旦我们也举事将会被朝廷剿灭的。”石贝笑了:“大哥也是想起兵的啊,不然也不会这么想。没错,大局是对我们起兵有利,可是我们也要再等一下。”薛怀恶大声问:“等什么?”
石贝说:“等没有人再忍气吞声,等李太守官逼民反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个时候号召起兵,割据自立。”石珍只是默默点头。赵利,赵前,李钊三个人面面相觑,薛怀恶依旧孤傲。石柯倒是还很兴奋,“既然如此,大家就说定了,日后我们封侯拜将共富贵。”
众人有商量了好半天,刘氏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了上来,一干人等胡吃海喝了一通。他们也就痛痛快快的走了。只剩下家里人。石柯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缠着石贝要他讲官场上的故事。知道夜已深了,石贝从屋子了出来解手,石珍也在篱笆下解手。
石珍说:“二弟,你怎么知道我也想举事的。”石贝说:“我们是兄弟啊。”石珍说:“我和你说正经事。”石贝笑说:“那太简单了。如果大哥不这么想的话,你也不会做官啊。从小到大无论你做什么事永远都是如此,预先取之必先予之。”石珍憋了一眼石贝,说:“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人,又怎么会做反贼呢?”
石贝解好了手,绑好裤带扭头看着石珍,“大哥所说的那个石珍是年幼时,我还没有离家的那个石珍;而现在我眼前的石珍,已经在人世间和官场闯荡了十几年的石珍,此石珍,彼石珍否?”
石珍也解好了手,系紧裤带,问:“难道你不怕他们几个人会泄密吗?”石贝忍不住大笑:“大哥,几乎是家徒四壁还要宴请同僚、好友,只能说明两点。其一,大哥和他们是莫逆之交,他们不会出卖大哥;其二,大哥在拉拢他们,他们也有心加入。而我看来是俩者兼而有之。”
石珍不由得打个寒战,“幸亏你是我弟弟,幸亏你已经不时朝廷的兵部侍郎。不早了,睡吧。”石珍径直返回自己的卧室了。石贝也回去和石柯挤一张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