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敏乘马车穿估衣街,旧城,英租界,一路风尘,到了英租界南边的美华香胰厂。
一路上都顺顺利利,平平静静。平静顺利的让顾敏感到不对。
到了肥皂厂正门,马车在宽广气派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守诚请顾敏下车的声音,顾敏端坐不动,拿眼神牢牢地盯住春杏,神色不善。
春杏也不敢动,缩在门口的凳子上,手指不安地搓来搓去。心想,杨老爷子他们也太高估春杏了,我这道行怎么可能瞒过小姐?
少卿年纪小,察言寡色的本事可不小,立即抱住顾敏撒娇:“姐姐,咱们快点下去吧,到办公室里休息休息,这里好热呀。”
顾敏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兴冲冲下了车,到马车后面扛起一个大包,过大门而不入,头也不回地朝东走了。
外面的人都吓住了,守诚示意春杏呆在这儿照顾好少爷,赶紧跑两步跟上了顾敏。
“小姐,这大热天的,你干什么去呀?”顾敏力气小,扛着巨大的包袱根本跑不快,很快就被守诚追上了,守诚拽住包袱想从顾敏手里夺过来,试了几次,都抢不到手。
守诚不敢硬夺,对顾敏说:“小姐,行行行,我服了你了,你别乱走,走得方向不对,跟着我走行吗?”
顾敏才把包袱递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一眼,“不早说,早说不就不用白走那么远了吗?这大热天的,带路!”
守诚垂头丧气地带着顾敏又回到厂子门口,春杏带着少卿在阴凉处躲凉,门口八个看门的壮小伙子端水的端水,打扇的打扇,把两个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守诚叫过来两个扛着包袱,几个人贴着墙根儿的些许阴凉地儿,顺着厂子的围墙向西走去。
约摸走了一两里地,前面有一条小河,一排柳树在毒辣的太阳下耷拉着枝叶,下面躺着、趴着、跪着一百来人。
几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工人拿着棍子在旁边守着,看到谁站起来想往前跑的都来一闷棍。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坐在悄悄地想往外蹭蹭,立即一个闷棍就要落下--
顾敏看的心头火起,大喊:“住手!”过去夺过了棍子。
还好没有打到,顾敏去检查了一下哇哇大哭的孩子和吓得六神无主的母亲,发现两个人都无事,才过去问那个打人的工人:“你们几个不好好上工,谁让你们在这儿的,给你们工钱让你们在这儿打人耍威风的吗?”
打人的工人被顾敏的气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呐呐说不出话来,看到所有人都看他,心头火起,如火烧一般,却不敢发言。
顾敏看着他有些眼熟,问他:“你是不是原来恒源当铺的那个小伙计?桂生留书推荐的那个?”
那个工人还没回话,守诚已经跑了上来,推了那个还在发愣的工人一把说:“吴端,快带着人回去吧!”又跑过来跪在地上,对顾敏说:“小姐,你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过来看着这些流民的。”
“是你?!”顾敏看着跪在地上的守诚,心里好像被重锤锤了一下一样,“守诚,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饿的都走不动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守诚直起身板,慷慨激昂地回复:“小姐,我也想救,可咱们救不起啊,就厂里的两千多人,已经超额四倍了,你也看到了,光看大门的都有八个人,再领回去一些,咱们厂子干脆关门算了,一个人工人也别想活命!”
流民们看到主事的来了,赶紧过来磕头,跪了一大片,哭嚎着,哀求着,恳请顾敏给条活路。
顾敏先把包袱里的窝窝头发了,又过去把守诚扶起说:“算了,下不为例。厂子里的事情我再想办法,这些人,还照老样子,每家招一个男丁进厂,没有男丁的就招妇女去做伙房,清洁工。”
流民们听到有了活路,感激声震天。经历过太多,顾敏对这种场面已经麻木了,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厂子里,整齐的两排小白杨树因为工人打理的仔细,在阳光下舒舒展展地挺立着。
顾敏进了大门,走在厂子中间宽敞的石子路上,一波波的工人过来跟她打招呼,顾敏笑着回应,听到守诚在旁边嘟囔说:“看吧,招的人太多,没活干,整天就游手好闲的,一群白吃。”
这个“白吃”咬的极重,意味着双重意思。顾敏哪里听不出来?但是也不好反驳,悻悻然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四角放着冰盆,一进来就感觉凉快了许多,连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旁边的一列侧座上,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端着一杯茶细细地品着,青衫落拓,面如冠玉。
看到有人进来,他从容起身,含笑问道:“这位可是美华香胰的东家,顾敏,顾小姐?”
这位却不曾见过。顾敏侧过身去,疑惑地看向守诚。
守诚过来解释说:“小姐,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货担郎,一月卖掉五百两货物的那个。”
哦,顾敏点头,请这位坐下。自己也走到正位坐下,端了杯茶小口啜了几口,心想,看来这次失策了,本来想着找到了一个销售能人。
但是现在看来,以这个人的品貌和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去做销售,肯定是无往不利,别说一个月五百两了,一千两顾敏也不觉得意外。
问题是,她是要找一个销售能人,复制他的成功经验,把工人们都培养成专业的销售员的。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的经验谁能复制?除非把工人们都摁回娘胎里,重生一遍。
不知道哪个先贤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以貌取人是用人的大忌,在接下来的交谈里,顾敏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叫康广银的人,在销售领域,岂止有两下子,简直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凉爽的室内,伴随着浓郁的茶香,康广银用温柔醇厚的声音细细道来:“我刚刚拿到货的时候,也以为这么好的香胰应该不愁卖。没想到两三天过去了,一块都卖不出去。
于是,我便趁晚上没事的时候总结了一下,最低等的香胰每块五百文,是不便宜,但是考虑到每块香胰可以够普通人家用半个月的,这个价钱也不算高,所以,问题不是出在价格上。”
“那是出在什么上?”守诚按耐不住问道。
康广银依旧不疾不徐,“问题在于人们没有用香胰的习惯。就算是最低等的香胰也要五百文一块,咱们中国人精打细算久了,都不愿意冒险买一块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
所以,我就把一块香胰分成十块,有人买我的东西,我就送他一小块。免费的东西大家都愿意要,用了之后觉得好了,下次我再去,他们就自然朝我买了。”他理所当然地说,丝毫没有藏私。
守诚听完,一拍脑袋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小姐,我看咱们也应该这样做,让工人们把肥皂做成小块,先免费的发下去,比咱们印什么传单要好得多。”
说着,守诚抬腿就要出门,顾敏叫住了他,看了一眼毫不着急,依旧悠闲自在地喝茶的康广银,问他:“先生以诚待人,毫不藏私地告诉我们你的销售方法,就不怕我们学了,就影响到你的生意吗?”
康广银意外地看了顾敏一眼,笑了笑,依旧不疾不徐地说:“我这一招没什么技术含量,别人早晚也会学到的,还不如让我到小姐这里卖个人情。”
“哦,不知道先生想用这个人情换到什么?”顾敏也感到这人有些趣味。
康广银依旧笑得温和,但是行动却不是如此。他走到顾敏跟前,弯下腰,直直地看着顾敏的眼睛,用非常有压迫感的姿势告诉顾敏:“我想用这个人情换到副厂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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