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餐午饭,说着闹着,都磨去一两个小时。太阳开始偏西了,树泰和道林在井水下冲了头,清凉了才告谢离去。走时树泰特的重复,明天接刘祥剑去乡里具体谈的。刘祥剑酒醉心明,坚定说,不行!再改日。树泰说,我知道你们生意人有一手的,别耍我。刘祥剑说,等他回家落住了,今后有的是时间。树泰卷着舌说坚决不行。露珠见俩都酒话缠z。劝说,好了,您去吧。都又没老,婆婆妈妈的。他们才走,就听他们在说,班儿回来了,未来的大学生回来了。快回去,你妈煨了鸡汤等着你呢。文班默不作声的望了他们一眼,就向屋去。她们听到说话声,转身向门外望去,原来是文班回来了。满脑头发,还长裤长褂,不怕热。也没背书包,也没拿行李,光条条一个人。
露珠疼爱的说,就放假了,文班轻声喊了妈,就责怪起来。姨伯,我昨天找到今天都找你们两天了,不想你们来我家了。稻菇说,是吗。又说,文班长高了,象个大人了。快去洗凉了吃饭。说得露珠心里喜滋滋的。又喊大牛,文班回来了。文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闷头闷脑的。大牛见文班聋拉着头,劈头便问,怎么就回来了,放假了。文班说没放。立刻,大牛酒火了,你妈的,没放怎么回来了。文班嗡地说,找不到姨伯。大牛说,找不到就可跑回来,那别的孩子城里没亲戚怎么办。老子白浪费钱送你读了,不如趁早回来帮老子种田,省老子的轻。文班苦楚着脸说,要钱交资料费。稻菇望了下刘祥剑,从中说,要我们不回来就好了。大牛,不说了,文班还饿着的,让他吃饭去。
家庭的气氛缓了下来。露珠坐在厨屋的小桌边,慈祥看着儿子不择饭菜大口扒着。班抬头说,学校的饭菜就没有家的好吹。还说酱黄瓜好吃,妈,明儿我带瓶去。露珠说,难怪你爸躁的,你找不到姨伯,打个电话问问不就明白了,明儿让姨伯带钱去,也免你耽误学习,还丢路费。文班说,他们的电话都要打破了,打不通。又欣喜的说他只搭车到乡里,走回村的,还和车上讲价,说小孩学生折半车票。说最后还是买了大人的全票,真狠不得走回家。露珠听得心疼,要掉泪。一百多里路啊怎么走。便哽咽的说,那得一天走呀,不走破脚泡的。下次再不憨想,家里再没钱也不能让你走回家来。露珠要起身替儿子去添饭,文班说自己添,便起身去。又说,我找了姨伯的大市场摊位,还有家里,人家都说他们没做生意了,房子也给人家了。所以,我急了,人家同学都交了钱,我不好再进教室,我不能不交,就赶回来了。
稻菇在院中清楚地偷听了母子的说话,怕文班说出更漏底的话来,便进厨屋去,说文班,快暑假了吧。文班说,嗯,也放不了几天,我们临考班,暑假也要上课的。露珠惊异转向稻菇,认真说,姐,你们是不是真要回家投资了。稻菇轻描淡写说,还没最后定。露珠轻声说,听文班说,你们的铺子和房子都给别人了。稻菇望了下文班,不想让年幼的文班知道那现实,说,是你祥剑哥的老表在帮着看守。她又对文班说,你妈还有两百块钱在我手里,你要多少钱,我给你。露珠看她的眼神不对,便说,既然回来了,就用家里的。那钱放你手里,下学年报名要钱,做不到你给我贴着,等收了中谷我就还上。稻菇说,又不是外人,文班就当是我养的,有什么还不还的。露珠说,文班,你可要记着姨伯的好啊。文班憨笑的说,我知道。
晚饭吃得很晚,月儿才爬起来,给黑夜布上神奇的朦胧。他们各人猜测着各人的心思,桌上只有几句轻淡的应付话,也没有再提喝酒。露珠收了碗筷,还是催促他们去洗了澡,然后等忙完一切自己再最后一个洗。她安排文班和大牛睡后床,自己要在竹床上睡一夜。稻菇不依,要刘祥剑睡竹床。他们争持着,大牛说,客随主便,你们还是听我的,我不怕蚊子。他说着便占在竹床上了。
就这样露珠和稻菇姐妹俩睡到了后床上。二十多年了,姐妹再同床睡,感觉别扭、新奇、兴奋、又酸辣、苦楚。开始她们一人睡一头,俩人都睡不着。稻菇感叹说,在家里种几亩田是辛苦点,也没有大的翻身,但不当心受骇的,露珠望了下模糊的空间,说,要不是文班读书,要是大牛能象人家在外挣几千几万的,那就好了,用不着这么急人的。稻菇说,钱最是害人的东西,你不懂。等你有钱的时候你就懂了。但没有钱也不行。露珠说,象我没钱愁死人的。一分钱都能难倒英雄汉。稻菇纠起头说,露珠,你干脆过来,我们一头睡。露珠也觉得这样两头说话不便,听话也不便,就起身睡到稻菇的一头。她们渴望象小时候样说心里话,无遮无掩的,心中的不乐和凄楚才能消除。稻菇忙挪过自己的枕头,露珠要去拿,稻菇说就睡一个枕头。睡下了,其实露珠只挨着了枕头的边。憋了几天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反正都看不清对方的脸相。稻菇豪无顾忌的说,回来三天了,也没法跟你说。下午文班说的事是真的。说了这话她的喉咙被满腹倾泻而出的愁苦硬嗌着,泪如泉涌。露珠已有感触,本想好好扌舀心窝谈,不想惹得姐伤心起来,不能再当姐说钱钱穷穷的,便说,下午文班没说什么呀。不早了,姐,咱们睡吧。稻菇已经无法再关掉情感的闸门,关了会憋蔽气的。接着抽泣地说,都怪我脑筋不稳,一开始就不该听人怂恿去商贸城的。露珠觉得再不让姐吐出肚内的怨水是不行的,已经感觉到她身子在抖动了。便说,姐,究竟怎么了,你慢些说,别激动。你一伤心,我也要哭了。说着她真的感染得禁不住哭了,忙去拿过枕巾来给姐揩脸。黑糊糊的纹帐内,姐妹俩心里都明亮着各自己悲切的面容。露珠气不平的说,是不是祥剑哥他真的花了心。稻菇说,不是的,你不问了。我这时心口好痛,象刀绞。露珠不愿姐发生的,悲痛欲绝的状态还是发生了。她忙坐起给抚摸胸口,稻菇不让。露珠抹了下眼泪,又关切说,要不去医务室看看。又自言自语的说,我去喊祥剑哥,不该让你们分开睡的。稻菇狠的说,你再不烦我了!
纹帐内寂静下来,能听到彼此扑扑直跳的心声了。露珠一直坐着,看着姐模糊而变小的人儿,不知所措。稻菇侧着身不停地揩泪,好一会才放平身子,睁开眼,说你睡下,听我给你说。露珠温声问,现在心口不痛了吧。稻菇没回她的话,叫她快睡下。仿佛一口气接不上,心里的话无法说出了,会让世人遗憾。等露珠睡下了,俩人都眼睁的望着黑朦的罩顶。稻菇缓缓说,和你祥剑哥出去的头几年是忙艰难,看着人家吃冰棒自己都舍不得买一颗嗍嗍。后来生意顺了,也有钱了,还花六万块钱买了套新房,又花五万学城里人装璜入时,就是你去看到的那套,说象皇宫的。到今年正月回家,我手里都有了三十多万的存款,还有库存的干鲜货总要值二万多,摊位也值一万多。这些过去我从未当你说过的。露珠一下明亮起来,全神贯注的,感慨说,啧,庄稼人是几辈子都攒不了这多的。稻菇继续说她的。鬼使神差,那几个死家伙邀请我去商贸城牌场里打麻将,说那儿打得火热,包饭吃。生意做累了,又是淡季,也想去轻松。谁知一去就淤进去了,不能自拔。露珠听到这才觉出头绪,又插话说,村里还不有牌场子,是得轻松一下,不能老埋在生意堆里。稻菇烦了,说,你别插话,你不理解。她接着说,开始赢过几场,一场就是几千,赢了上万。胃口大了,就打五十、一百的奂奂。有输有赢后来竟输了两万多。你祥剑哥开始找不着我,那牌场子看得很严,用猫眼看门口的人,是熟人按电铃,才允许开门进去。有饭吃,象公社食堂,我就想吃那样的饭。露珠不再插话,静听着。心想应该见好就收,赢了就回家不再抹该多好。稻菇象说书了,继续讲她的。那哪儿是打打玩,简直是赌博,钱在那牌桌上象纸。输了我不甘心,让你祥剑哥去帮着赢回来。象我们开始做生意,亏了再坚决赚回来。他去了还争气,果然赢了,后来又输了。我听实了人家的话,说牌桌上是有输才有赢的。我和你祥剑哥都堵气似的上牌桌了,生意请人守着。我们有输有赢,沉醉到里面去了。输了可随时找老板拿利钱,不阻手。牌场上的人,个个都大气,都英雄,输下场了就狗熊都不如。等输了十多万,我是想想该收手了,你祥剑哥也说该收手了。但一想到赢钱的场景和滋味心里就痒,手里就痒。那输掉的是血汗钱,我不甘心啦,露珠。难道还把三十多万都输光了不成,唉,不到一星期,真的不到一星期,全都输了。这下我真的心疼了,十多年的心血全被人剥去了。没过一天,我和你祥剑哥又去牌场,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赢回了二万多。接下来就输得不可收拾,再也抬不起头。把房子输了,把摊子输了,还欠人家一屁股债。我好混啊,欲哭无泪。她捶起自己的头,露珠忙制住。她说,讨债的威逼,无安生之日。想东山再起,既无本钱,年纪了也去了。现在做生意不比过去刚开放没门坎,文盲小学生穷光蛋都可做。现在门坎高了,想做几笔无本生意,竟被人察觉,生意没做成,连借的几时千块钱作勺饵的也白丢了。现在我们可真是走投无路了。现在冷静想来,就牌场老板一人赢了,一场都是几百的头子钱,其他人都不过是他赚钱的玩物。我们现在就象一个西瓜,他们毫不犹豫地剖开,吃掉甜甜的瓜瓤,然后,“呸”的一声吐出瓜子,将瓜皮扔得远远的,如果有人踩在上面滑倒了,还臭骂几句。
听着听着,露珠不停的替姐惋惜,时儿觉得不进牌场子就好了;时儿觉得赢了收手就好了;时儿觉得。他们太惨;也时儿觉得自己心目中形象的大树倒了,一切美好的憧憬成了泡儿,在纹帐内时影时现。幸好她早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万万想不到,一向是她偶象的姐竟然失足到如此一蹶不振的地步。稻菇最后说,你没睡吧,还在听吗。怎么不说话了,一定很恨我吧。听姐平和多了,她反而心如刀割,忐忑不安起来。自己可不能把姐当瓜皮扔了还臭骂的。露珠回过神来,说,开始赢了收手就好了,也许这是她能训斥姐能重的话语。稻菇痛惜的说,谁不说呢。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半晌,露珠才说,他那些债主不会追逼到这里来吧。稻菇说,应该不会,来了也不怕,不会沾惹你们的。露珠说,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们能不能走到更远的南边去闯闯,或许会柳暗花明。稻菇心灰意冷的说,你看我们都要五十了,打工也只招三十五以下的,再出去只有把命浪z在外面了。露珠重重的喘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只得从长计议了。便诚挚的说,姐,好些了吧。好些了就早点睡吧。只要人好,一切挫折都好说。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明早我一门煮和汤早餐。说完露珠缓缓的坐起,又缓缓的躺下,不再作声了,任凭稻菇一人忏悔的嘀咕,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商贸城的牌场里又出现了稻菇和刘祥剑,他俩披散头发,污垢满面,在大闹牌场。老板严励的吼道,大家别怕,玩你们的,还没整是怎的!只见一把亮晃的匕首,刺向了刘祥剑,鲜血飙出,和身倒地,稻菇拼命的嘶叫了,杀人啰!,杀人啰!好半天无人施求,匕首又刺向稻菇,很轻巧的插进胸腑,拔不出,没有血,还没了匕首。又见有枪射向她,也不见伤着哪儿。稻菇狂喜了,我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稻菇惊醒了,全身汗涔涔的。见露珠睡得小鼾,闭眼怎么也睡不着,还是那真切的梦中可怕场景。她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出屋来。凉风拂面,天上的星星依稀,沉寂的夜依旧…
十一
又是鸡鸭唤起了露珠,睁开眼发现姐已经起床,窗口熹微。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劝说姐,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想生外之财了,回乡好生过日子。姐你们住正屋,我们住后屋。大牛也一旁劝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说回乡投资种地,责任田给你们种。如今地里也能刨出金娃娃。回顾梦境,让她如释重负。
露珠便起床穿了外衣,理了头发,出房去。又去搬出他们洗澡的衣服,洗了口,先去贝余来二块钱的肉。正要洗衣时,突然感觉不对,姐的青色长裙不见了,仿佛没了姐的生息。便朝厕所喊了姐,没人应声,只有鸡鸭掺和着叫。又到前屋喊了也没有,再到前后房里找也没有。连喊带扯的叫起竹床上的大牛,说你醒醒,起床。大牛睁开眼睛,说大清早的神经病你,昨晚你们姐妹亲热不知说了半夜的什么,叽叽喳喳吵得人睡不着。说着说着,见露珠目光惊恐,忙说,怎么回事。露珠说,姐不见了。大牛说,清早鬼说。露珠便轻声地将昨晚的事说了。大牛恍悟,回忆说,难怪我昨晚听到怪叫的。你这两天说我都不相信。难道是他们做恶梦了。他忙去前屋喊起刘祥剑,问知不知道姐去哪了。他不知何故,慢腾腾的出房来。露珠又说了昨晚的事,刘祥剑的目光暗淡下去,垂头丧气的。露珠心想,昨晚还有好多亲情没当姐说,姐怎么就没了呢,可狠自己怎么就睡死了呢。忙吩咐他们,我们四处寻去,不要声张。
天色已经泛红,象血染的,大地涌起火辣辣的热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