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黄色吉普车拖着长长的灰尘尾巴,颠簸地向张冉大队驶去。一路的树枝新叶格外的碧绿,放眼望去金灿灿的麦浪在起伏,茁壮生长的水稻欲封行,穿红戴绿的社员们一排排地在扯草禾,象在绿地毯上排演喜庆的节目。张道然在机关里很少和李副书记说谈,可在这黄布车里却开怀地说过不停。他欣喜地说:“开始您到我们大队,我们都很畏惧您,这么大的干部领导,见了都要起鸡皮疙瘩。其实您是很宽容的,很慈祥的,很平易近人的。”李树光被张道然的话说笑了,便说:“我没有关公的那副凶像,为什么可怕呢?我这是第一次听有人当我的面说真心话,我当真就那么可怕吗!”张道然说:“我现在见到您,那种过去的惶恐感就自然没有了。不过,我还是不敢和您睹面,不敢攀您说话,总是回避着。”李树光说:“算你还襟怀坦白的。这次我到张冉要多住几天,要参加麦收劳动。我十五岁就跟着部队南下,不知道挂念家里的,一心想着干革命。我是经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的,觉得现在的安定环境不得不易,我们要珍惜,要抢抓时间,带领全县百万人民,实现农业一年上《纲要》。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比生命还宝贵。这是我现在真真切切的感受。”隔级的领导与被领导者无拘无束地聊着,使张道然得到莫大的滋润,不知不觉地车子就开到了张冉大队的门口。
他们先后下车,被迎进大队部。砖瓦平房和光溜的地,屋内比屋外显得一种爽心的阴凉。大队部的守队老人张作彪忙迎进来,热情地招呼他们,又给李树光倒了碗灶头瓦罐煨的泛着柴火味的凉茶,就在他正要给张道然倒茶时,张道然忙自个去倒,并说:“我又不是客人,是到了自己家,该我自己来的。”张作彪便先给有肖司机到了碗茶。李树光很随便地说:“张老哥,我就是想吃你灶里烧的锅巴饭来的,还有莴笋叶子都炒得特别好吃。”张道然说:“李书记,那莴笋叶子老的可是喂……”他把“猪”字没有说出来,知道自己抢快了,是回家的心情有些飘飘然了,忙止住话,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张作彪咧嘴笑着说:“李书记喜欢吃莴笋,您是大富大贵的福份人呵。”李树光忙说:“张老哥子,你几时也学会了吹虚拍马呀!毛主席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张老哥子,你可不能把我在这里就餐的圈儿漏划了,省了我的钱粮不是小事,可我下队的劳动日地委检查发现不够规定,要挨了批评,那可是大事啦!”张作彪又说:“不会的。您常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不得弄虚作假。省了您的钱,谁来给补上,我的口粮也是有定数的。
他们正闲聊得起劲,大队书记冉毓敏汗津津地赶来了,忙热忱地说:“李书记,您来了。”他同时发现了一旁的张道然,几乎双方同时亲兄弟般地亲热地打招呼。接着,李树光待大家坐下后,便问:“近来大队里的工作和生产情况怎么样?”虽然李树光象是随口问的,而冉毓敏不敢等闲视之,忙严肃认真地汇报说:“我们按照地委石书记和县委李书记的安排,积极推行学大寨,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标准工分,自报公议的记工方式,狠狠地批判了唯工分论,使广大社员一心想着集体,一心干着集体,一心奉献集体……”张道然见李书记边听边不断地点着头,也感觉到毓书记变样了,讲话和表达能力提高了,他便埋头一个劲地作记录,记下了那些感人的语言、深动的事迹。最后,李树光也威严起来,认真地指示说:“一是政治夜校要加强,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二是夏收要抢在这几天睛天,做到颗粒归仓;三是要摆正三者关系,及早完成国家下达的夏粮征购二十万斤的任务;四是搞好农业生产,目前重点抓好田间管理。”李树光出口成章地说着,冉毓敏都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四条四款也好就是二十万斤的征购任务,生产队的谷箍里和社员的米缸里早已露底了,就等着接上夏粮,好掺些菜来填肚子。冉毓敏心里更明白,居民的口粮只能饱七成的肚子,国家有难处啊,还有那升上去的先进总不能落人家的后,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李树光指示完后又转回张道然说:“小张,你去看张老头的饭熟了没有,吃了饭好去和社员们一起参加劳动。我和毓书记还说个事。”李树光等张道然离去后,便说:“老冉,地委石书记很关心你的进步,地委根据县委的意见,已经批准任命你为南桥区的区委副书记,县委安排你暂时兼任张冉大队的书记,你要抓紧物色好接班人,你还有什么说的?”一时间,冉毓敏听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自己要担任区委副书记,意味着从农民一下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还要领导过去是公社干部领导过自己的人,自己能胜任么。他见李树光还等待着自己的表意,便说:“感谢组织上的培养和信任,我一定更加努力地工作来报答。”他正要说下面的话,李树光却插话说:“相信你一定能胜任的,你接着说吧!”冉毓敏又说:“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李树光说:“你说。”他这才说:“道然还不是正式干部,能不能转成,转不了就让他回大队接任书记,他是最合适的了。”李树光也正是要说道然的事,便说:“县里比大队里更需要他。我今天要道然同志回队,是根据县委研究的意见,将他转为正式干部编制的县委办公室的干部。如果你没有其它意见,大队同意,群众同意,我就找他谈话。同时还要你们在他的招干表上盖章。”这一切对于冉毓敏来说真是双喜临门,只有忍痛割爱服从县委的决定了,便说:“我没有意见,完全同意,坚决执行县委的决定。至于大队书记的人选,我再另物色,还有人选的。”李树光笑了,说:“是你给县委培养输送了人才。”冉毓敏笑嘿嘿地,谦虚地说:“是组织培养的结果,是您李书记关心的结果。”李树光说:“那你今晚就到二小队开个群众代表座谈会,大队也派几个代表参加,对小张转干征求意见。”一个升迁,一个招干,人杰地灵的张冉大队象过节一样地沉浸在无限的自豪和喜悦之中。
一九七五年下半年,大县根据上级文件精神,通过充分酝酿,首先在进一步发挥出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进行了一交历史性的撤区并社的行政区域的调整。县委、县政府决定撤消十个区的建制,将六十七个小公社合并设立为二十四个人民公社,称大公社。十一月正式揭盖子,已是县委办公室秘书科副科长的周国庆被任命到杨埠公社任管委会主任。张道然得知这一消息后,呆坐在办公室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望着那空着的办公桌,想着周国庆已去参加县委召开的揭盖子会去接受担子了,眼看几乎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挚友就要离开办公室去到基层担任领导要职,再不是伏在那冷酷的玻璃板上爬着那遵命文学的格子,可以一展自己的才华,到广阔天地去尽显身手。张道然吝惜和羡慕之余,还特地有些感激之情,是周国庆坦诚的帮助和潜意默化的感召,使他从一个不懂办公室工作的农夫子,成长为县委办公室一名不可多得的骨干力量,现在除了能完满地处理好办公室的日常工作,更能提出一些带建设性的指导性的供县领导参考和采纳的意见,就说他通过深入基层调查了解后,提出的改革传统的耕作制度,将一年一熟的极为粗放的耕耘模式,根据土壤地理情况分别实行一年两熟制、三熟制和水旱轮作制,并编制出了较科学的农业区划图表,获得了省、市有关权威人士的充分肯定,并在实践中初见成效,农业增产增收在十成以上。他深深感知,自己每进一步都与周国庆密不可分。哪怕他们之间有时是同事间的那种妒嫉,也会成为一种反作用力来激发张道然克难求进。
晚饭时分,张道然约好周国庆躲在自己的小房里小酌,在食堂里端的一碗红烧肉,在店子里买的一碟花生米,还有妻子腊娥腌制的一瓶酱菜。张道然酒不醉人先自醉似的兴奋地举着小半盅白干酒,热情地说:“祝贺你荣升,我们俩喝一大口!”他说着,便与周国庆碰了下酒盅,一口喝下足有半两。那发烧的酒立刻进了肠胃,渗入血液,使他脸面发起烧来,全身骚动起来。酒随情入,入随酒奋,张道然的话语一下多了起来,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肚里象关不住话似的说:“周秘书、周科长、周哥子!我小张是你一手关怀帮助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你就是我的恩师。”周国庆心想,自从你进办公室后我周国庆的思想上就没有轻松过,我忌妒你,使你的坏,其实恨死你了,你还这般不知趣的感激我,真是不可理喻,于是他也滔滔不绝起来说:“小张,你快别这么说,我们都是同事,是同志。说心里话我是很佩服你的,我这个人是不轻易佩服人的,就连向主任老夫子一般,我都不佩服他。这话你说给他听我也不怕,不过你不是那种人。我们这顿饭算是奢侈了,至少浪费掉你一个星期的伙食。”张道然摇着头说:“差也,这不能说是奢侈,更不叫浪费,这是我们革命同志的革命情谊。”周国庆瞪目结舌地说:“对,革命情谊。你到时候要经常到我们杨埠公社去指导工作,我也给你来这么个革命情谊。”此时,他俩的心里似乎还明白,躲在房里喝酒是犯了机关里没有明文规定之规的,是不光明磊落的行径。他俩尽管在酒兴之中,也还注意控制自己那自由放纵的情绪。张道然欣然地说:“什么指导工作,你是领导,你才是真正的指导工作。我一个小秘书是为你们领导服务的。”周国庆很自豪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上次听你说想下基层,我就受了启迪,记在心里。所以抢在你的前面向领导上提了申请。正好这次撤区并社是个机会,这个机会你错过了,以后你会有更好的机会的,你可以提早向领导提出来下基层,也可以向主任的位置努力,主任是要参加县委的。你知道,我在办公室干了六七年,想在这里跋涉干出名堂来是不可能的,搞出了成绩是该领导总结,是领导的。就说你的那些耕作制度改革,还不是当作了领导上爬的梯子。你做错了一点事,在你那成长进步路上的无形档案里记下了一笔。”俩人就这样开怀畅饮,边吃边喝边聊,也算是推心置腹的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