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了,天地变得充实起来,集体的生产变得真实而又蓬勃起来。张道然上街去为生产队兑换水稻良种时,得知了学校要复课闹革命这一特大的好消息,使他已经泯灭了的求学之愿再次被点燃。他回家欣喜地对腊娥说:“学校要复课了,我要去继续我的学业,家里的事全都托付给你了。”然而,他爹张凤国听说他还要去上学,便狠狠地说:“你别妄想了!你已经成家做大人了,你看你媳妇都已经有身孕了,不在家谁来照顾她呀!你还是这么不懂事,怎么得了!”张道然觉得决不能放掉人生理想中最后的一个机会,便对爹说:“我都和腊娥说好了的,她自己会照顾自己的。”张凤国还是不松口的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准你再去上学,上了学也没有多大用处的。”
他说着这话,心里总是装着一个隐痛,那就是道然是叛徒的后代,眼下连庄稼地里都革命,抓革命促生产么,你小子的书再读得好,也要当回乡知青,跳不出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的。正在父子俩争执不下时,冉腊娥想到自己读书不行,读书比种田难,读书比这世上的什么事都难,便开畅地对张凤国说:“爹,您让道然去吧,不能因为我而影响了他的前程。不让他死了读书的心,在家也做不好事的。您做人这一世,还不就为的道然能有个出息,给家里争气,给祖宗争气,他出息了也是您的荣耀。再说奶奶的身子骨也还硬朗,万一我到了那个份上,不能做什么重活了,还有奶奶和爹爹您呢。”张凤国听了儿媳一番知书达理的话,不好再强硬阻止,便说:“伢!我是担心你哟,道然这一走,你没有个帮手,就只坑苦你了。”冉腊娥见爹尽管执固着,但话中已有了让步的余地,又进一步劝解说:“人学始知道,不学亦徒然,我们不能总世代守着这贫穷的土地受罪。现在都兴讲科学,就是拌土地也要有文化有知识,科学种田才能增产增收。我娘对我说过,道然是不错的孩子,今后一定能有出息让他学了真本领再回来改变我们这里的落后面貌。”张凤国还是守着自己的心理防线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他的心思大得很。人啦,心有天高,命只有纸薄,认命吧!他这是想着自己的路,怎么会来改变我们呢?”这时,张道然不再和爹爹申辩。一会儿,张母来到他们中间,竟一反常态的站到了孙儿媳的一边,也劝化起张凤国,鼓励道然去求学上进,并说:“道然,你作好准备,放心去吧,腊娥有我照料着。”张道然复课上学的事,以家庭民主的多数意见就这样决定了。
冉腊娥履行起做妻的责任,一心为道然上学而筹备着。她到公社的分销店里去,扯了节蓝色哗叽料子,那布票还是她回娘家要的。又到缝纫店请了那个有名的长子裁缝师傅为道然做了件和尚领的学生服。她又谎称身子不舒服,让道然还陪她两天再去上学。两天过去,新衣服便做好了,真是女人的心深海里的针。她还亲手替他穿在身上,抚摸了说:“满意不?”道然却不领这份情,觉得她骗了他,影响了他上学的时间,便不耐烦地回答:“满意,满意。你再不让我去上学,我真的要憋成神经病了。”冉腊娥还是挂满欣慰的笑容说:“谁不让你去了。你今天就走。”张道然哪里知晓她的用心,她是不要让学校里的人瞧不起他这个农村人。
二中的校园里仍然是红旗招展,口号满园。张道然找到原来的班主任老师,见面了久别的同学,重新回到了亮堂的教室。他细微的发现缺少了那种过去的井然学习秩序,尽管老师在讲台上讲得认真备至、声洪嗓大,而同学们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到课文里。期中学校进行了一次小测验,同学们对按照那蜡笔刻印出的试题,可以对照着书本做,称为开卷考试,只是不准同学间交头接耳。试卷解题的结果,却没有老师的评分,只有较好、良好、优秀、差四个等级。一星期还有三个下午的劳动课,让同学们到附近的农村和工厂里参加实践劳动。劳动课对于娇小的同学确有些畏惧,对培养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也是积好的锻炼机会。而对张道然来说就和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差不多。他不怕出力流汗,甚至脱掉夹衣地干,劳动中也给正青春年少的学生带纯真无邪的乐趣。
那天,春辉普照,他们班参加挑土筑路的劳动。张道然仅穿着件白背心,肩上的皮肤发红,额上汗迹浸浸,也不坐下歇会。一部份同学劳累得象殃死的蚂蟥,有气无力的,也顾不得脏不脏,一屁股塌到土堆上,瘫软下来。那个家住镇子街上叫柳莹的女生,平时就留心注意上了张道然,这会儿她站起来,大声喊:“张道然别逞强,歇会儿!”他还是埋头挖着死板的土,不回应她,这时,带队的老师也觉得累了,干脆宣布说:“同学们都休息十分钟。”同学们越歇越没有了劳动的勇气,热烈的劳动场面消沉了下去。柳莹忙来到张道然身边,用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望着他,直到他把温厚的视线移向她,两条视线相交汇合,她才罢休,然后小声问:“喝水吧?我去给你倒来。”张道然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便起身去和别的男同学坐到一起去逗趣。他心里明白,男女生之间是不能有那个意思的往来的,连个“爱”字都不能说出嘴的,况且自己已经是娶了媳妇的人,更要严谨对待。柳莹瞟了一眼他的离去,她似乎不计较他对待自己的态度。随着带队老师的一声号令,劳动又开始了。
晚上,校园里并没有往常那么宁静,尤其是学生寝室里,歌声、二胡声、笛子声和住读生们的喧闹声,飞出窗外。然而张道然却陶醉在静悄悄的围墙边那长青树棚下的小路上,慢慢散步。柳莹不知怎的掌握了他的这个习惯,也静静地等候在树旁。正当他静心静意地享受校园中宁静的夜晚,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他惊异地问:“你怎么没回家,晚上来学校做什么?”她说:“在家没意思,到学校来玩玩,不巧碰上了你。你天天都在这树下走吧,那我每天也来,陪你走走,我们互相学习好吗?”她知道他很爱学习,上进心又强,所以说了与他相近的话题。此时,他觉得与同学说说话更充实些,也随意说:“只是有时自觉不自觉地在这里走走。”她特娇声地说:“不对呀,不是有时。我怎么总听到这里有你吹出的悠扬的口琴声。”他以男人的警惕,敏感到一点什么,再不和她聊了,继续向前走去。她悄悄地尾随着他,然后问:“有人说你结婚了,这是真的吗?”也许正因为他结了婚,她就更有那种好奇心地接近他,友好他,因为他结了婚说明他成熟,她就喜欢和成熟的男同学好,更是她的感悟驱使她要主动和他好,她没有问过自己那颗纯洁的心是为什么。他转过身,反问她:“谁说的?”她俏皮地说:“结婚是大喜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我给你否认过,我当心学校知道了会取消你的学籍的。其实象现在这样读书已没有什么意思的,不如早些下放算了。”张道然觉得柳莹能理解人,她并不是一般的无所谓的女同学,他有了这种感觉更加快了脚步,赶紧回寝室去。
虚度的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学期到了,他们就这样轻松地毕业了。张道然除了获得一份小红本的毕业证,还有一份回乡知青的路条。他带上背包行李,憧憬着未来,踏上了回乡的路。然而,就在他茫然地刚出街口,迎面是柳莹在笑盈盈地喊他。他好一阵惊喜,笑微微地说:“再见了,柳莹!”柳莹没有丝毫和他再见的意思,而是和他伴行着,并说:“怎么不搭公共汽车,几十里路把人都要走死的。”他不以为然地说:“走惯了,边走还可以回味我们共同的学生生活,晚饭时准能回到家。再说公共汽车不能开到我的家门口,也只乘一节路,还得步行,我趁着等班车的时间,不如走走就到了。”他说的话是那样的悖厚而又悱恻,让柳莹是那样的惆惋而又难以割舍,她说:“等还可以歇会儿。”他俩并着走,间隔越来越小,张道然侧脸深情地偷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不成。一天只有两趟车,下午的一趟还在两点多钟,要遇上特殊情况,说不定没有班车,那就误事了。”她莞尔地说:“没有班车好,你可以在街上多呆一天,我们同班了三个年头,这一毕业都各奔东西,我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柳莹的伤感也影响张道然情绪的变化,他也感慨地说:“对母校、对同学,我也有点依依不舍。唉,我们总不能在学校度过几十年吧!”她说:“要真那样就好,我多么希望我们能是一群永远长不大的学生。我要能下放到你们队去就好了。”他哈的笑了说:“你真天真,真好玩,这怎么可能呢!”他有她伴着,不知不觉地走了快里把路,就恳切地说:“你回去吧,再走远了,一路没有人家,你一个人回去多寂寞。”柳莹望了望远方,又转脸望了望已远离的乡镇,忙伸出稚嫩的小手,和他似钳厚实的大手握住了,在那两手感触的瞬息,一股强的电流涌进了他俩的心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