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市出了一个120岁的寿星,老人前清时就居住在王家口,一直就没离开过,掐指一算,足有上百年,见证了荒僻的小庄子与县城一点点靠近和隔离。
我和小白见过她,满口无牙,面若桔皮,每一道皱纹里都荡漾着笑意,里面一副“今日我生辰,我是寿星”的淡定。
老人生了七八个儿女,村口卖大碗茶的老媪是最小的女儿,听人介绍后令我咋舌,不是不相信,只是感到时光的可怕。
王家口以外的人纷纷跑来四处打听,无非就是想讨教一些养生之道,可南极老人星早被家人保护了起来,找不到。卖茶的也算是寿星,不得已而求其次,从她口中套得若干养生经,总结下来“三个不”: 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三不”顷刻登到《昭阳报》上,立即被指责为忽悠。生命在于运动,不锻炼怎么行?难道锻炼有害不成?
政府要员探望慰问寿星的新闻不断,陆续进入电视、网站,寿星事件被各式人等解读、塑造、发扬、延伸,超越了事件本身,越来越诡谲,使得今年的重阳节让大家过得煞有介事。老人们也煞有介事了。
有人倡导古制,出游赏秋的、登高远眺的、观赏菊花的、遍插茱萸的、饮菊花酒的,一时兴起,遍布市井。更其诡谲的是,坊间传说上方寺一个游方大和尚点化众生,今年老人节,送老人一套衣物,茶食四样,可保全家平安发达。全城发动,商家笑了。整个小城被一种反常与变态的空气包围着延伸着,很醉人。
在这样一个欢庆的日子里,汪宝仁被请到海盐市纪委去了。
他原是经贸委的驾驶员,开过“馨香大酒店”,后更名为“帝豪大酒店”,三年前因“地沟油事件”罚款五十万元而出名,此后酒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后竞得工人米厂地块,开发了国华公寓一期,也就是这个楼盘把昭阳的房价从2000元顺利引领到了3500元的高地。
强拆沙田村时,拆迁价仅为600—800元。政府出动了数百名的干警,无奈沙田村齐心协力,强拆没能得逞,最后以两千多一平米达成协议,创造了拆迁补偿均价的新高。自古羊毛出在羊身上,拆迁来的地开发了国华公寓二期,车库单价都在4000元之上,住宅已达五六千,作为本土开发商,又一次引领了昭阳的房价,大涨了昭阳人的豪气,在沪浙开发商面前挣足了面子。
一个月以后,农业银行行长冯程和信贷科长在海盐开会期间被纪检部门带走调查。
据悉,这个案子都与昭阳天行健建设工程公司老板汪宝仁贷款有关。冯行长违规放贷1.2亿元,收受汪宝仁单笔贿赂150万元,创下昭阳市官员单笔受贿金额最高纪录。是不是最高,有待于将来验证。
冯程拘捕后,地税局、规划局、建设局、国土局一批官员及众多开发商被海盐纪委约谈,限期交待问题。汪宝仁是声名显赫的开发商,从 “红顶”到“灭顶”,从“光明”到“黑暗”,只有一纸之隔,用一把尖刀可以迅捷实现穿越。
今天妈妈煮了一大锅芋头,全是球茎样的子芋,还有更小的孙芋,留着褐皮用清水煮熟。
手捏芋子一挤,白白嫩嫩的肉就冒出来了,入口到肚,爽死人。我们一家常年吃芋子,每年上秋,朱大江会从下官河背上百斤芋头来,他说这是扬东的命。
一会儿功夫,我们面前堆满了这些带毛的空壳。我是受父亲的影响,喜欢上芋头的,百吃不厌,除了鱼,其他肉类我家很少上桌。
父亲说芋头口感细软,绵甜香糯,营养价值近似于土豆,是一种很好的碱性食物。然后话题一下子跳跃到冯程和汪宝仁身上,他一边吃芋头一边说,“红顶”这个东西是非常虚的,兴旺的时候是个光环,破败的时候它就是累赘,就是罪证。前清的胡雪岩就是个例子。胡雪岩的克星看似另一个利益集团的对手盛宣怀,盛宣怀采用“窃听、掺沙子、挖墙脚”这三招,向对手胡雪岩发起暗战总攻。而实则另有其人,那个人就是朝廷。胡雪岩的破产是螃蟹哲学的必然结果,“一红就死”是条螃蟹哲理,也是中国商才的逆淘汰法则。如果朝廷保他,休说一个盛宣怀,就是堂堂李鸿章也奈他如何?所以古往今来,在这个世界上,认真做学问永远是最平安最幸福的。做学问就像吃芋头,简单明了,没有复杂的烹饪的过程,却有潜移默化的价值。
父亲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用朴素的事物对我进行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熏陶,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能做到“遇物则悔”,可惜我与他的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和三舅舅、二黑舅舅的时间更多,没有养成静心思考的习惯,反而锻炼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勇气。来吧,来吧。二黑现在见到我还这样叫。
我说,一个汪宝仁引起了昭阳官场的地震是人人都知晓的。真是能量不小,抵得上半个*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拨出罗卜带出泥,大鱼将拉出水面。沸沸扬扬的传说中,汪宝仁行贿出去的钱,都一个个登记在册了,这么多年来的金额据说上亿。天文数字,不知真假。如果是真的,这个数字要砸死很少人。
官商勾结,空手套白狼,以前就是电影和小说中的技术,谁也不相信会发生这个小小的水乡县城,发生在自己身边。也没见谁出去拜师学艺,却成了拿手好戏,看来社会的进步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特别不以老百姓的意志为转移。
父亲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事情了。
吃完饭,妈妈催他出去散步,他补充了一句,不是人人都能活到120岁的。
我没听懂他话的意思。恰好手机响了,是顺顺的电话,要我去KTV唱歌。
我说没空。他说。肖老师,今天可是星期六好不好,来吧,全是朋友。
小白在乡下,我一个今天注定孤单,于是答应他我马上到。
出门上了我的大众,一扭钥匙,没发动,这个老爷车!去年花了两万八千块买了这辆二手车,这样来去方便。没想到成了赔钱货。顺顺说,哥,你放心,我找个朋友帮你卖出去,肯定能卖个两万五。
我叹一口气,只好下车,报复性地甩上车门,到路边挥手叫了一辆的士。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是个话痨。一上车,就听他不停地说话。一团乱麻之中我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中心思想就是出租车生意难做,昭阳的三轮车在抢他们的饭碗,交通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车前我戏谑道,等我做了交通局局长,把三轮车全给砸了。大哥笑了,没想到他笑得那么爽朗。还说了一句相当哲理的话,从王家口到市中心开了半个小时,王家口真够偏的,难怪会出120岁的老寿星。今天什么都离不开寿星。
一进KTV,就见到一些男女,大多是顺顺团委的同事,顺顺介绍我是来自长寿村的表哥,那些男的立即对我点头哈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顺顺为我点了一只歌,《橄榄树》,那个时代的歌。没想到我一唱成名,立即引发场内的长时间的掌声,然后不断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敬我红酒。包间声响太大,全靠喝酒。
唱完歌,我也有些醉意了。顺顺要我坐他的车回去,他点酒不沾,我放心。他的车是奥迪A6,和我父亲公配车一样,不过父亲很少用,正常卧在车棚下。
我知道这车是他岳父大人给他买的,跟顺顺开玩笑,我们换了吧?
顺顺真是好孩子,立马说,好啊,我真的不想开这车,太刺眼了。
我笑了,你刺眼我就不刺眼了?
你是教师,不要紧。
不要紧?白镇人不定会认为肖扬东贪了多少钱哩。就这样,还有人说他装。
顺顺叹了一口气。
到王家口子已经靠近十二点,我叮嘱道,兄弟慢慢开,哪天到我家吃芋头。
顺顺笑道,我喜欢姑姑的菜,下周一定去。
说完车头转向,慢慢消失在夜幕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