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昭阳县教育局的任职批复就到了白镇。
这张批复上有三个人:一是杨桂志,任命为大周镇中学副校长;二是刘祥任命为南郊乡中心中学副校长;三是张玉兰任命为白镇乡中心小学副校长。
批复一到白镇,田主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要小看前两个人,他们是昭阳县教育上的精英,将来要出将入相的。”成教校长茅玉堂对此没什么兴趣,打了几个呵欠,引得几个校长都转过脸来看他。
田主任没有理会,继续说:“这个杨桂志,他姐姐是个副镇长,本领大得很,和省委组织部长情同姐妹。刘祥的姐夫是县委常委昭阳镇的党委书记,前途无量。两个人都是不得了的角色啊!”
茅校长觉得老田年纪大了人也变了,为人酸腐说话阴损,便在本子上胡乱画将起来。这些日子扫盲任务特别重,偏偏这个时候程副校长胃病和痔疮同时发作。玉堂知道他有抵触情绪,没有兴趣没有时间理会,只有自己多吃些苦,天天骑个破自行车往各个村子里跑,组织小学教师给农民上课,以对付一周以后的全县统考。这个重要的事情老田不说,尽说些没用的东西,人家将来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说不准到那天,你已不在人世了。
会散了,茅玉堂紧赶几步追上张玉兰,说:“张校长,恭喜啊。”
张玉兰莞尔一笑。
茅玉堂走在张玉兰的边上,轻声说:“张校长,有时间我想和你交流一下思想。”
张玉兰乜了他一眼:“你找到田主任交流吧。”
茅玉堂涎着脸继续说:“他个老霉桩子有什么谈头,我就要和你谈心。”
张玉兰说:“我没空。你还是别闹思想情绪了,好好抓你的扫盲工作吧。”
茅玉堂还想说什么,张玉兰停下来和路边一名女教师说起了话,玉堂不好再纠缠,只得怏怏而去。
第二天玉堂起得很早,因为要下乡扫盲。
刚进北秦村就遇到了村主任李义阳,两人初中同学,说话自然随便。李义阳拉着他的手:“文书又变校长了,你变得好快啊,高尔基笔下的变色龙说的就是你吧?”虽有些尴尬,但他能够迅速化解:“变色龙是契诃夫写的,今天我要先扫扫你。”两人哈哈大笑。
斗过嘴皮子,工作还是要做的。村长说:“昨天就安排好了,今天星期天,老师早上八点就到校了,现在恐怕已经在上课了。”两人一同往学校而去,一只黑狗尾随着他们,玉堂问:“这狗怎么这样犯嫌?老跟着我们。”村长笑道:“因为我们是国家干部。”玉堂不禁捧腹大笑,说:“你是,我不是,我只是个教师。”
李义阳戏问:“上次妇女主任钻你被窝,有这事吧?现在有没有女老师钻你被窝?被窝挤的话介绍几个给兄弟,我这儿闹灾荒呢!”
玉堂爽快答道:“我们就谈了一夜的工作,什么事都没做。”
“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公鸡,别装羊了,其实你就是狼。”李义阳也是初中毕业,肚子里并不缺少坏水。
“像你这个没素质的人见了女人肯定就上了,我是什么人,别用自己的思维来衡量别人。”玉堂毫不示弱。
转眼就到了小学校,几间教室里面坐着年龄不等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讲台上一个中年女教师在教他们识字。李义阳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校长,下次我上街,你可要请客啊,这些学生我是每天20块钱请来的。”玉堂连连说:“一定一定,感谢支持兄弟的工作。”
中午喝了点酒,李义阳安排了个小麻将。下午五点多回到乡里,刚坐下来倒水喝,便接到宏照的电话:“老二请吃饭,在光明酒店。”按照排行,老二是王成,老三是朱宏照。宏照这样说,说明今天饭桌上没有外人。
果然就是他们弟兄三个,还有张玉兰。
因为迟到了,玉堂首先起立敬了宏照和玉兰:“敬兄弟和弟媳。”宏照一饮而尽,玉兰盯着玉堂笑着说:“茅校长不要看错人,我可不是你弟媳。”
王成举起杯说:“啊呀,都是一家人,叫一声弟媳碍什么事啊,我在乡下时,天天换新娘,家家丈母娘。”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王成嚼了一块香肠,就开始说起了一件事。王成的一个同学原先在邻镇小学教书,今天在城里和他遇到了,穿着税干制服,说是跳槽跳到税务所去了。王成详细了解了原委,同学也具实相告,说只要民办转公后不能胜任教学工作的教师就可以转岗到税务、工商、物价等部门。
宏照用筷子敲着碗边:“一定是哪个县委领导亲戚转了公想转岗了,才想出这个法子。”
茅玉堂一把拽住王成的衣袖,说:“这真是从糠箩跳到米箩好机会,你有没有问他不能胜任教学工作具体要哪一级认定啊?”王成笑了:“兄弟我是什么人啊,当时就想到你了,我同学说只要教育局有人点头就行了。今天叫你来喝酒,就是告诉你这个事情的。”茅玉堂非常高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宏照站起来说:“老大,我们一起敬老二,老实说我平时工作忙,对你关心不够。老二做事细致,今天帮你把人都找好了。”
王成继续说书。一知道这消息,他立即到教育局教研室李主任家。去年李主任家小装潢,他硬是分文未收。那天李主任热情将他迎进门,将情况一通细说。这个转岗的事情一直没有对外公布,都在悄悄进行中。更可喜的是,鉴定权就在教育局教研室。王成请李主任帮忙,李主任说:“盖个章的事,一定效劳。成与不成还要局党委敲定。”
三人大喜,连同张玉兰,举杯一饮而尽。
趁热打铁,第二天王成领着玉堂进城,带了烟酒和土产拜访李主任。临走之际王成塞给李主任一只信封,说:“这些钱麻烦李主任帮我兄弟打点一下,钱不够尽管开口。”李主任再三推辞,只好把信封放在桌上,说:“王总请放心,我一定全力而为。”
回来的路上玉堂握着王成的手说:“多谢兄弟,帮我出人又出钱,钱我会还给你的。”王成笑道:“区区2000块钱算什么!我知道你日子紧,不要你还。将来你发达了,用其它东西还给我吧。”
一个月以后茅玉堂转岗到了白镇物价站,物价站是初建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一去就做了站长。白镇老师无限感叹,做什么事都要上面有人,没有人本事再大也没有用。
也在那一年,白镇撤乡建镇,阮子雄调到了县里,上面派了一个新书记,宏照顺其自然做了镇长。
白镇政治清明,宏照的工作就是喝喝茶、洗洗澡、赌赌钱。上自家的厂子转一转,有时到县里拜一拜,看看老领导阮子雄,请请客,派派钱,打打招呼,联络联络感情。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在我一个晚辈看来,舅舅家里好像有台机器大批量地印刷着人民币。外婆捂住我的嘴说舅舅家的阳台上有一副神翕和一个聚宝盆,月黑风高的时候就会吐钱出来,源源不断。我知道这是夏中农搞的东西,小孩子不能看的,一看聚宝盆就再也不吐钱了。我那时十六岁了,必须相信外婆说的神话。
舅舅家院子里面的一棵小树开满了粉红的花朵,小而密,那俏丽的花枝还多情地探出墙外,引来了不少小蜜蜂和白蝴蝶,过路的行人无不驻足观望。这年春天,院子里的那棵小树悄悄长成了大树,树上的花越开越多,煞是壮观。
时间过得很快,几度花开花落,不知不觉磊磊已经读中学了。二表弟顺顺也读一年级了,丁春兰把心思全放在亲生儿子吴顺顺身上。
可全家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三舅舅说,只要它开着,管它是什么花。
其实不管是什么花都会有缺陷,花犹如此,人自然不能免。
舅舅的大儿子我的表弟磊磊比我小两岁,在县城读初中,老师经常打电话给舅舅让他到校商量事情。每当接到老师的电话,一向镇定自若的舅舅就慌了。这次舅舅从学校回来说磊磊再读不下去了,其它没学到就学会了飚车、赌钱、喝酒,还满大街追赶女学生。
果然暑假一过,磊磊就没再上学,舅舅要他在本镇初中继续上,他死也不肯。舅舅操起一根棍子,扫了过去,对准屁股重重抽了一下。这时磊磊终于哭出声来,顶了一句:“你也不过如此!不是一张大字报你能有今天吗?”瞬息之间,舅舅脸上的肌肉因惊愕和愤怒而变了形,他扔下棍子。
沉默了几天以后,舅舅不再骂不再打,换了一种亲和的态度,把儿子哄进工厂学徒。
对外,舅舅只好说:“没办法,将来让上大学的同学帮他打工。”这种气魄令白镇的大爷大妈肃然起敬,但了解宏照内心的人会感到他的痛苦,比如张玉兰。每当为这个儿子烦的时候,玉兰总劝他想开些,要注意方法,要多沟通多交流要做孩子的朋友。话虽说得有道理,但现实中做起来没那么容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