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六岁的时候拜了个师傅,不是夏道长,是朱仁。
朱仁是半个种田的,下官河有名的二流子。不过他认得好多字,喜欢读那些破破烂烂没封面没封底的杂志。成天躺在床上读书,香烟不离手,看到酒就好像看到了黄花大闺女,眼睛都绿了。朱仁是下官河的活鬼,大家瞧不起他的地方倒不是一些琐屑的小事,看不入眼的是他偷大姑娘的裤头子和奶罩子。
我长到三四岁时有人叫我“癞疤”。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家不要动脑筋也能想出来。那时我身上害了好多疮,身上长疮,头上淌脓,苍蝇成天盯着我转,我到哪儿头顶上便苍蝇成群。苍蝇是一种特别聪明的小动物,腥臭气味遭人嫌弃,可它们欣赏,人类感觉的臭在它们就是扑鼻的香。它们专一专情于我,专门找我身上可以吮吸到汁液的地方下口,且沉醉不已,连死也不怕。我从不拍打它们,拍打它们我要遭受疼肉之苦,何苦至于呢?
伤口有记忆,春风吹又生。每年春夏季节,伤口就会重新绽开,露出鲜艳的皮肉,到夏天的时候便全面盛开了。此时朱仁这个活宝就来了,假马落鬼地洗手焚香,然后把半碗香灰涂抹在我的头上,膀子上,后背上,大腿上,还有蛋囊上。我感觉到灰是凉的,冰凉冰凉的,疼痛之感立即消减不少。朱阿宝掐灭了手中没有过滤嘴的烟头,郑重其事,念念有词。他在念经,是什么经不知道。死人的场面我见过不少,和尚念的倒头经我一句听不懂,我也不要懂,懂这个东西有什么?难不成将来我做和尚不成。
朱阿宝抹过灰念过经以后说,癞疤,这几天你坚决不能碰水,否则就会冲撞神灵,三天以后神灵安排好一切才会离开你的身体,到那时候你的疮就好了。
果然,不出三天,我身上相继结疤,就好像秋天结果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丰硕而圆满,一边痒着一边愈合着,真是痒并快乐着。我不理解阿宝的手段源于一种什么医道,它是那样神奇,无数庸医在我身上赚钱,结果什么疗效也没有。外公朱大江对女儿说,香灰是假,念经倒是真。朱宏秀的意见与他相反,她说,念经是假,香灰是真的。
其实真与假之间有时就隔着一张薄纸,只要捅破了,真就是假,假就是真。宏照舅舅毕竟是高人,他说了这一番话。朱仁像看神仙一样望了他老半天,我的外婆吴大脚叹了一口气打起了瞌睡。
庄上人叫我癞疤,而忘记了我的名字叫肖木。我一直不满意这个诨号,可又无力改变现状,众人之口你想堵上,可是堵得了吗?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改掉了这个诨号。
那年我整整七岁,为什么用整整这个词,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那天就是整整七岁那天。朱仁告诉我三舅舅在冰房被人围攻了,他找了两块砖头,塞给我一块,说你快去看看吧。我还没搞清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没了人影。他虽然跑掉了,但我不能不去,毕竟三舅舅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去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我拎着那块红砖头马不停蹄赶到冰房,局势并不像他王八蛋说得那么严重,码头上两个人正缠着三舅舅,六和尚在边上拉架。应该是外村的两个小子,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两张脸。两个赤佬像水蛇一样缠着三舅舅的膀子,使他无法动弹。看来舅舅遇上高手了,脸上已没了惯有的笑容,这表明他过去的笑全是假的,一个人如果在万劫不复之际还保持那份灿烂的笑容,才是男人的笑,才是旷古奇笑,这种笑才能光照千秋。
现在,他脸颊间充溢的是真实的颓唐和羞辱,那么无助那么触人心魄,惹人生怜。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容不得我内心嘲笑朱宏照的无能。我举起红砖头冲上前去,大喝一声:冲啊!杀啊!这种气势蔚为壮观,动天地,泣鬼神。两个家伙立时丢开三舅舅,极有战略地朝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
不过他们并没有走开,站在不远处,开始观望,不知是看我还是看红砖头,无论他们看什么,我这个七岁的气魄足以让他们胆战心寒了。我挥动红砖头,大喝道:逼养的,你们有种上啊。他们久久不动,和我对峙着,就是不肯近前。我换了一种鼓励语气冲他们喊道:“孙子,来吧,来吧……”他们的眼中猛然透露出一种恐惧,迅速消失在冰房后身的树丛之中。
朱宏照疲惫不堪,亲切地叫我的名字:“小癞疤,多谢你搭救!”这话在我耳朵听起来分明是“来吧,多谢你搭救”。我顿时灵感大发,刚才英武果断的一句“来吧”,让存有侥幸心理伺机再战的敌人顿时跌胆掉魂狼狈逃窜,可见“来吧”一词具有多么强大的威力。来吧!来吧!我就在这里,你们有种就来吧!
我转过身对他说,三舅舅,以后就叫我来吧,懂不懂?来吧。你也告诉任何人,以后不许叫我癞疤,只能叫我来吧。
朱宏照把我抱在怀里,玩命地亲我的嘴巴子。
癞疤这名字太难听,我要改名字,叫来吧。一家人全笑了,都赞成我这个小孩子的意见。我的名字是自己的,不是与别人合伙的。我完全可以主张我的更名权,谁也不能阻挡。来吧比癞疤要好一万倍一亿倍。音虽然相同,但意思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那个意境,无论谁都能感受到已经不能与过去的名字同日而语了,那是一种登临华山之颠谁敢与我争锋的坦然和决断。
也就是那年,朱大江当年为了拉拢朱仁进一步给我治疮,要我拜他为师。一斤五花肉、两条刀子鱼、一包糖酥果子、两根河藕送到他家,我跪在他脚下叫了一声“师傅”,他拉我起来,就这样朱仁收了他一生中第一个徒弟,当然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朱仁是个嫖货,经常到刘寡妇家。刘寡妇是教书先生刘早的亲妹子刘萍,她家的后门其实形同虚设,那几根芦材棒子绝不是用来挡人的,最多挡挡野狗野猫。多年以后,我已经完全忘记那个门,它就是一个洞而已,一个洞能有多大的纪念价值!
每次完事以后,朱仁从那个洞里轻灵地跨出来,神定气闲,一步一步走到前门,理直气壮地叫我:来吧,我们走!这一次时间太长了,长得让我差不多要冲进去。我气愤至极,冲上前去,用脚踢他,用一嘴尖而利的牙齿咬他,把所有粗蛮的力气全部发泻到他那个充满骚气味的大腿上,他立即抱我起来,给了我一个响嘴,我连吐唾沫,觉得恶心,那里面有一个骚婆娘的味。他一拍我屁股说:你发什么神经啊?说着还要摸我的蛋蛋,说摸三下给一分钱。我说摸三下给三分,他自然不依,他不依我更不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刘萍钱,如果给了,我就倒血霉了。师傅嫖娼我卖春,绝对不能答应。
曾经一个真正的文人对我说过:你如果剃掉头发和胡须,露出脸来就是一个美男子。这个文人是写小说的,和我关在一个白镇看守所这个鬼地方。他说我的长相很像楚汉时代的项羽,当时我一时糊涂,竟然忘记了项羽是谁,一个读中文的人竟然不知道项羽,真是贻笑大方。
经过冰房一役,朱宏照便纠集了一帮不上学的小弟兄,在庄子东头侯家洼子的打稻场上开始练武,举石担,练鲤鱼打挺,练投梭掷标。一时间,涌来不少观众。其中只有一个人能真正欣赏到他们的功夫,那就是邱铁匠。好功夫!再来一个。高声喝彩的必定是邱铁匠。邱铁匠从小闯荡关东,做过小买卖,走东闯西,阅人无数。他喜欢听评书,什么《水浒传》《隋唐演义》《岳飞传》都入了他的肌肉和骨头,与人对话擅用戏文。
人高马大略带点儿匪气的朱宏照是他喜欢的范,宏照虽说有些痞,但邱铁匠眼中却是一股子侠义之气。回顾诗文中的各朝各代,哪朝开国天子是循规蹈矩的角色?自流氓到开国天子几乎是一个规律。光辉灿烂的数千年历史中,那些丰功竣德的开国皇帝,除了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和北魏隋唐等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开国皇帝以外,几乎都是从江湖出发,一步步进入战场进入历史,开创了舍我其谁的泱泱帝业。在他们从社会最底层农民和城市贫民到帝王的征途中,都有一个流氓化或者流民化的过程。从宏照身上,邱铁匠看到了他所熟悉的无数身影。一句话,他看好朱家三儿子朱宏照。
当年的观众中也有肖扬东刚过七岁的儿子肖木,也就是我。
那时村里好多面孔我还没有分辩清楚,我敢于和朱大江叫板,斗胆喊他朱老棺材。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用硬胡子扎我的脸,每一根胡须像钢丝一样戳得我生疼。
年纪小并不影响我的判断力,我感觉到这帮人的功夫远没有那些和尚们厉害,我要给他们一点提醒,我笨拙地拍手掌,并大喝倒彩:朱宏照,小和尚,大坏蛋。宏照就冲我做鬼脸,我不由地哈哈大笑,笑得口水全流了出来,淌到面前的衣襟上,宏秀跑过来对准我两瓣屁股就是一巴掌:死不掉的,衣服才换的又要洗!
我挣脱了她的束缚,逃之夭夭,她在后面追,三舅舅停下手中的功课喊道:来吧加油!来吧加油!
费春花也在,白净净的脸上镶着一对大眼睛,里面充满了女人的慈悲和怜悯,静静地看着宏照他们一帮子人在场地上捣腾。宏照朝她招了一下手,好像在说我在这里。不过她没有理会,一转身消失了踪影。宏照立时有些沮丧,劲头减了不少,神情竟有些恍惚。二黑疯狂叫了一声费春花不要跑,同时把一个石锁玩命地扔到三五米开外的空地上。
没多长时间,她又出现了在人群中,旁边多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是她的弟弟,他们专注地看着这帮人的表演。
阳光游走在打稻场的每一个角落,也在费春花好看的脸上轻轻游弋,把她的脸搞得和风中的头发一样有些潦草。我坐在地上,傻傻地看着费春花,她转过脸来说:小东西,把鼻涕抹干净了!我居然听了她的话,衣袖一撸,又朝她笑。她骂了一句:小神经,笑什么?
笑多了会成神经病,这几乎成了通识。多年以后,我肖木活得很精神,费春花却成了神经病。有一次她对我说:那年在打稻场上,我看到朱宏照的外甥子就是你吧?活像宏照,眼睛色迷迷的,真是外甥像舅舅!我笑了:妈妈个蛋,那年我才七岁,都色迷迷的了?真是神经!没多年,她就真的送到第四人民医院去了。第四人民医院是昭阳县的精神病院。
那天我一直看着她离开,离开时她朝宏照那个方向笑了,宏照绝对没有看到,那时他正用单手和脚尖撑着地面,旁边有人在为他数数,快要数到一百二的时候费春花笑了,笑了以后就离开了侯家洼子。
等到宏照站起身来费春花早走了。邱铁匠从口袋摸出一包烟,朝宏照招手:“小三子,烧一根烟。”我极其冲动地冲上去,抱住宏照的大腿说:“费春花刚才朝你笑,她恐怕要做你婆娘。”四周的人哈哈大笑。宏照揪住他的嘴巴,他刚练过功下手太重,让我疼得吃不消,我哇哇大哭,我看到两颗很大很大的泪珠砸到地上,溅起了不少尘土……
肖木,就是我,一个长到大还是没心没肺的乡村非主流的家伙。我在下官河上的小学,刘早是我的班主任。刘早很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这大概受三舅舅的影响,他经常向我讲起刘早,说他不配做一个老师。每当放学一踏进外婆家,就能看到吴大脚坐在板凳上打瞌睡,她袖着双手,干瘪的嘴角挂着一串子亮晶晶的口水,左膀子的黑棉布衫上破了好几个洞,也湿了一大片。每当这时,我会用手揩去她嘴边的口水,然后摇她的膀子,喊道:“外婆奶奶,我肚子饿了。”
小学毕业以后,我离开了下官河村到昭阳县城读书。肖扬东说在乡下读书没什么大出息,我便转到县实验小学,留了一级,继续读五年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