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谦头昏脑胀的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布置考究的房里,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说不尽的精致奢华。
他坐起身来,只觉得身上暖融融的,疼痛几乎全都消失了,不由得摇头苦笑。幸好他身体恢复能力好,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也不知道昏迷过多少次,伤势一次比一次重,恢复得却是越来越快了。
见他醒转,早有几名小婢上前服侍他梳洗穿衣,为他引至一个石刻砖雕的大厅处,杜瑗高坐于厅中,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显然是元气已复,只要多休养些时日便可复原如初了。
葛守谦心中牵挂拓跋凝和尤平,正待问时,杜瑗微笑道:“你不用过于担心,你昏睡的这三天里,你师姐和尤掌柜已经回去观澜居里,据说已可自行运气调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葛守谦这才松了一口气,稍觉安心。
杜瑗招呼他坐下,亲自为他斟茶,说道:“我素闻葛公子爱茶,特意着人寻得此茶,请公子一品。”
葛守谦端起茶盏,只见汤色嫩黄清澈,香清而味带甘甜,闻之沁人心脾,不用喝进口中已有飘然云端的曼妙感觉。他心中一动,问道:“此茶莫非是华顶云雾?”
杜瑗微微一笑,说道:“葛公子果然是爱茶之人,这乃是产自葛仙茗圃中的极品佳茗。”
华顶云雾产自扬州临海郡天台山的华顶峰,山中终年云蒸雾覆、露气氲氤,更有连林云锦映缀其间,故其地之茗奇佳。三国吴时,太极仙翁葛玄曾在华顶归云洞住山修行,在洞外遍植佳茗,留下“葛仙茗圃”,圃中所产之茶被视为“帝苑仙浆”,极为珍贵。
“此次龙编城大乱,幸好得葛公子揭破魔门阴谋,加上贵师姐出手制魔,否则现在的情况不知道有多糟糕。”杜瑗神色一黯,叹息连连。
葛守谦知道杜瑗是想起了杜慧安,开口安慰道:“杜主簿也是受魔门妖女蛊惑,归根结底,也是魔门妖人太过狡诈狠毒,让人防不胜防。”
杜瑗摇摇头,说道:“葛公子不用安慰我,安儿自己是非不分,大义不明,才会被妖女所乘,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作法自毙。我是叹城中无数百姓因李芝那妖女的血幡邪术,无辜枉死,却被她以血遁之法逃脱幸免,不知还会为祸多久。”
葛守谦也是心中一寒,仅李芝一人便闹得龙编城天翻地覆,若真如拓跋凝所说,魔门触角已伸至大晋朝堂,加上暗中不断扩展势力,一旦作乱,其力量之大,为祸之烈,恐怕没有人能预估。
杜瑗眉头紧锁,说道:“这次龙编的事与林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安儿串通武库辛守备,克扣下来的那些武器兵甲全部流向了林邑。而且我从驿馆也得到了消息,证实林邑使团中确实暗藏了一人,很有可能就是被掠走的巢甫。”
葛守谦能理解为什么杜瑗如此紧张。
范文篡林邑之后,屡屡犯边,其中很大的原由便是冲着九真与日南两郡所产的铜铁与匠人。林邑虽然盛产金玉之属,但不产铜铁,更不通冶炼之术,所有兵器甲胄皆是与晋国易货而来。现在这样大批的兵器落入了林邑人手中,交州恐怕将灾兵再起。
此次龙编城大乱,血幡害死城中百姓无数,数百城卫几乎全灭,武库之事更是牵连甚广,由此引起的震动恐怕还持续好数月,甚至是数年,但这些都是杜瑗去操心的事了,对于葛守谦来说,龙编的事已经结束,他现在只想找到师父。
此时足音轻响,杜慧卿进来了。
杜慧卿轻施粉黛,秀发在头上结了个繁复的髻饰,缀着一枚娇艳欲滴的玛瑙珠花,身着广袖阔带的月白色绸裙,典雅却不掩清丽,上前施施然向杜瑗和葛守谦两人见了一礼。
“此间龙编之事我已经禀明朝廷,那林邑对我朝贼心不死,和亲一事再也休提。现在崇真观被毁,葛公子可暂居于我们府中,迟早是一家人,也不用见外。”杜瑗说这话时眼含深意,隐然有将杜慧卿托付之意。
杜慧卿听了,顿时俏脸飞红,霞色直延至耳根,嗔怪地横了葛守谦一眼,垂下头去。
葛守谦犹豫片刻,叩首下拜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现在得知他身陷险地,生死未卜,我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想耽误,直欲立刻去往林邑探访师父消息。此去路途险恶,不知前途如何,只能暂时辜负太守美意了。”
杜慧卿听得此话,俏脸不掩失望之色,眼中闪过几分失落,含嗔带怨的看着葛守谦。
杜瑗思索片刻,心知葛守谦并非刻意出口拒绝,只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便说道:“这样也好,葛真人吉人天相,我与卿儿在府中静待葛公子好消息。我已下令拨出府银重修崇真观,希望观成之日,便是葛公子与巢甫归来之时。”
“谢太守吉言!”葛守谦便即起身告辞。
刚出房几步,杜慧卿脸罩寒霜,赶上来到他身旁,说道:“爹爹让我送你出府。”
葛守谦心思纷乱,也不敢答话,只是跟着杜慧卿一起往外走着。
走着走着,杜慧卿突然停下来了,葛守谦一看,她面上已是数行清泪,心中既感歉疚,又涌起无尽的怜惜,举袖为她拭去泪痕,说道:“不是我心狠,只是此时一别,不知是否尚能与你有再见之日,所以……”
“我恨你个小猴儿,我恨死你了!”杜慧卿掩面哭道。
葛守谦哪见得杜慧卿的眼泪,展开双臂,把她搂入怀里。杜慧卿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伏在他怀里委屈地哭成了个泪人儿。
“小猴儿,你不会有事的。”哭得片刻,她抬头望着葛守谦,眼含泪光,我见犹怜地说道:“不管怎样,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见我!”
葛守谦重重地点头,满怀心事地出门而去。
已经是深秋了,龙编的阳光还是那么暖,明媚的照在葛守谦脸上。他轻轻越过崇真观的断垣残壁,向原本是后院的地方走去。
他刚去了观澜居,那里已经在重新布置,择日便又可开张了,但拓跋凝却是不见影踪,他思来想去,便来了这里。
后院里除了丹井房和旁边几座焦黑的破房子外,就只剩下泓清池和池边几株高大的榕树了,池心亭塌了半边,说不尽的落寞与颓废。
拓跋凝果然在池边。
阳光从榕树的枝叶间洒落,漏到她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彷如把她笼罩于仙氲霞彩中。
她棕黑的秀发没有辫起,只是在头上结了个简单的发髻,以木簪固定,随意得有小撮发丝散垂下来,另有一种闲散的韵味。有若刀削般充满美感的俏脸上没有半点脂粉,自然便风姿绝世,楚楚动人。碧蓝的宽袍下,一对白玉无瑕般的赤足,浸在明澈的池水中,将这里的落寞与颓然都化作了明丽与清远。
葛守谦轻轻站到拓跋凝身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了这里的宁静。
拓跋凝出其不意的探出纤手,在葛守谦身上轻轻推了一把,微微嗔道:“小鬼,挡着太阳了。”
葛守谦心中一荡,这才醒转过来,然后也学着她的样子甩开靴子,把脚浸到凉丝丝的水中。
“我要去林邑了。”葛守谦打破了沉默。
拓跋凝问道:“找你师父?”
葛守谦点了点头,说道:“不找到我师父,我心实在难安。”
“可惜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去了。”
葛守谦心中一震,转头问道:“为什么?”
“我破血魔时,不得不强催真元,拼着元婴受损施了上清五雷咒法,虽然侥幸不死,但只差一线便会生机断绝。”
葛守谦不禁心中冒出一股寒意,急忙问道:“那……那师姐你……”他心中极是担心,语声竟是有些颤抖。
“只要及时赶回昆仑,当无性命之虞。”拓跋凝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说道:“到时阁里会另派一名师兄弟去林邑,你师父的事不用担心。”
葛守谦看了拓跋凝一眼,鼓足勇气,开口说道:“我担心的是你……”
拓跋凝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挪开了视线,望向天边。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回去,回到草原看看。”她柔声说道,思绪像是飘到了遥远的北方,“这里每次都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弟弟一起在于巳尼大水畔的日子。湖水那么清,像是明镜一样映照着天空,湛蓝湛蓝的,而草原又是那么绿,一眼望不到边。”
葛守谦默然,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这才想起,自己其实很不了解这个师姐。每一次,他危难之时,拓跋凝都会如仙子般翩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什么事她都会在自己身边。
当她从龙编城最深的地牢里将他带出来,牵着他的手走在龙编的街道上时,他几乎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他分别,而且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好了,”拓跋凝穿上靴子,起身站了起来,说道:“我要走了。”
葛守谦一怔,也急忙站了起来。他想让她不要离开,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我送送你……”
拓跋凝停了下来,深深地凝注着他,又走了回来,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在他额头印上一吻,然后缓缓转身离开,像是消融在和煦的阳光里,渐渐远去。
(第一卷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