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谦调息完后,一直帮杜瑗运气化开药力,小还丹的药力深厚,不过片刻,杜瑗已经恢复了意识。他缓缓打量着四周,立刻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安儿,你虽为庶子,但我一向待你亲厚,你怎会甘为魔门走狗?”杜瑗的声音苍老而虚弱。
不知何时,夜空已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杜慧安的脸。那脸上,竟是写满了怨毒与仇恨。
“我知道了,你还在怨恨。”杜瑗低低地叹息一声,说道:“这么多年,你还在为你母亲的死怨我、恨我。”
“我是恨你!我怎么能不恨你?”杜慧安满是怨毒,嘶声说道:“当年你对我娘始乱终弃,她一个女子流落宁州偏远之地,又有身孕,说不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最后年纪轻轻便浸染风寒,客死他乡。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愧疚吗?”
漫天的雨丝落了下来,打在火把上发出“呲呲”的轻响。
“她原本是绝世名伶,从小习舞,又哪会什么市井赚钱的营生,真是苦了你们。”杜瑗微微叹息,说道:“接你回府后,我一直没和你谈起过你母亲,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问……”
杜慧安冷哼一声,说道:“你身为杜氏宗主,尽享荣华,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女人,难道你会记得她么?”
“当初你娘……走的时候,是怎样的?她说了什么?她……恨我么?”杜瑗问到,语声竟有些颤抖。
“够了!”杜慧安面色阴沉,厉声喝道:“你就算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永远都不会!”
杜瑗摇了摇头,说道:“几十年间,我几乎每夜都会想起她,何曾有过一日安眠。每一次见到你,就像是看见你娘,我想问你,可是我又怕……”话语中满是悲凉。
“你当然会这样,她的一生都被你所荒废。”
“我身为杜氏嫡子,年满弱冠,奉父命迎娶了李氏长女宁容为正妻。她知书识礼,贤敏淑德,与我相敬如宾,婚后不久便有了于之、庄之、玄之三子。可是庄之出生时先天不足,不到三岁,便即早夭。宁容原本身子就不好,悲伤之下竟致重病,不久也随庄之撒手而去。”
“我心念亡妻,无处遣怀,闭门一年未曾出府。李逊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又是我妻弟,见我凄苦,便来龙编找我陪他听歌赏舞。我哪里有心情观舞,便一人在那里喝酒,直到见到你母亲。当时,我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好像失去了颜色,从此心心念念的便只有她一人。”
“母亲说过,那时你夜夜都去给她捧场,满把的金铢抛洒,只为博她一笑,可她只当你是逢场作戏的纨绔公子,从来对你不假辞色。”杜慧安说道。
“整整三年,她被我的诚心感动,终于愿意和我在一起,当时我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可是你最终还是将她抛弃了,就如世间所有薄情寡性的男人一样。”杜慧安冷笑起来。
杜瑗轻轻摇头,继续说道:“我们在一起后,她知我身为嫡子,不可能娶一名……伶人入府,甘愿做我外室。但我怜她爱她,怎能如此委屈她。我回去跪求父亲,在门前七日七夜,茶米不进,最终,也是这样一个大雨之夜,我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却再也找不到她。父亲告诉我说,她其实只是贪图杜家富贵,与我哪有什么真情,得了父亲一大笔钱后便远走高飞。”
“他这样说,你便这样信了么?”
“我心知你母亲不是这种人,但遍寻一年也不得踪迹,我更不知道,她已经身怀我的骨血。当时正值交州纷乱之际,父亲病危,我不得不续弦另娶,继承了杜氏宗主和这交趾郡太守的职位。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的影子,也从未停止过找寻。”
“你说得好听,不过是放不下你那荣华富贵。”杜慧安冷笑一声,说道:“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家中贫寒,母亲不敢出门抛头露面,只有在家帮人做一些针线活,赚取微薄的钱粮度日。”
“为何她不敢出门?”杜瑗惊异道。
“我记得当时年幼,每到夜半之时,便常有人来敲我家门。母亲便只能用桌凳死死抵住房门,将我楼在怀里,轻轻拍我,让我不要怕。为了分散我的注意,便给我讲你的故事,哄我安睡,每每说起你来,母亲总是脸带笑容。她哪知道,你已在这龙编城里续弦另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早已将她忘的一干二净。”
杜瑗思索片刻,摇头叹道:“想是有人见你母亲貌美,孤身一人带着幼子,垂涎她美色,便起了歹心想要欺她。”
“我怎么睡得着,到现在我都会时常在噩梦里见到他们可恶的嘴脸。我成人之后,学了些手段,便去了宁州,将那一庄之人全部杀尽。可纵然将他们杀了,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杜慧安满面的狰狞。
“母亲对我极好,从不舍得让我受委屈。我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已是除夕,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带了一刀肉回来,家里没有钱买盐巴,就用白水煮了,但那是我记忆里吃的最香的一顿年饭。”
“后来才知道,为了让我吃上这顿白水煮肉,母亲冬日帮人洗衣,河水冰冷刺骨,衣衫单薄,致使她身染风寒。我们无钱医治,几个月后,她便身故。当时母亲握着我的手,将一个玉佩递给我,让我拿玉佩去寻你,口中只是说着,她不后悔……”
“她不后悔……”杜瑗口中喃喃念着。
“你把我们母子害得那么惨,但一直到死,她都没想过要将这玉佩当掉,因为那是她与你之间唯一的羁绊。她不后悔,可我恨!我恨你将我带到这世上,却又不管我。你无情无义,我又何必找你?将母亲埋葬之后,我便立刻去当铺把它当了。”
“也亏得你当了那玉佩,我们这才找到了你,将你接回府中。”
“你虽然将我接入府中,但你却很少来看我。府中每个人都对我另眼相待,每个人都瞧不起我。在书院里,他们说我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种,因为这,我也不知与人打了多少架。我有时在想,既然你不喜欢看到我,又为何将我接回杜府,让我受这些屈辱。”
杜瑗说道:“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你是我失而复得的亲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喜欢?只是我一见到你便会想起你母亲,心中便多了无数愧疚,也就不忍再见,却不曾想过我的这种态度,让下人见了,让你多了这许多麻烦。那时我公务繁忙,也没空多加管顾,还以为是你性子偏激,缺乏管束,过些时日便会好些。哪知你性子越来越桀骜,越来越偏激,我怕你走了邪路,便对你分外严苛。”
“练剑练不好要罚,不按时吃饭要罚,无论有任何一点做的不好,都要罚我。有时真我宁可自己没有你这个父亲。”
“可是后来,你性子越来越稳,我还以为你渐渐年长,开始懂事了。”杜瑗不解道。
杜慧安看了看自己身边闭目调息的绸袍女子,说道:“那是因为……因为兰芝。”
“兰芝?你们……”
杜慧安沉默不语。
杜瑗叹息道:“当初我征战林邑,行军路上经过一个村庄,见到一个女子抚着两具尸首哭泣。军士上前查问,她说死的是她爹娘,被败逃的林邑军所杀,双双毙命。当她抬起头时,我心中轰然一震,竟与你母亲的姿容一模一样。”
杜慧安脸色一变,怔怔说道:“难怪……我初见她时,便感觉亲切,原来她像我娘。”
“当时我见她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无处安身,便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随侍左右。当时我已年过五十,从林邑随军带个女人回龙编,自然免不了些闲言蜚语,便有意将她收为义女,想为她婚配得一个好人家。到时流言自会消失,她身份也是不同,自然可以有一个好的归宿。”
“哪知她以死相逼,说只愿一生在我左右,心里再装不下别人。我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将她纳为妾。原本我续弦之后,也只有正妻一人,但是在我心中,你的母亲也是我平妻,因此便叫大家唤兰芝做三娘。”
“好一个父子情深,互诉衷肠的好剧,我都感动地要哭出来了!”掌声传来,正是原本在杜慧安身旁调息伤势的绸袍女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