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说这个,也可以说点别的。
巫璜揉着怀里的黑团团,顺着刚才的话接着问道:“说起来,你这幅样子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狮鹫飞得极快,风声几乎要盖过其他一切声音。小小的黑团团窝在他怀里装死,又溜出一缕散开挡在前面,遮住了吹过来的风。
听到巫璜的问题,丹粟身上的黑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那么一秒,整个球竭力控制才没有直接紧张得膨成一大团。
前几天第一次听见巫璜这么问的时候,丹粟是一点也不惊讶的——他知道巫璜肯定有一天会问起来,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样子瞒不住什么秘密。所以他提前准备好了应对方案,避重就轻省略掉一部分内容,说的都是实话,却是实打实把巫璜的思路引到了岔道上去。
醒的时候遇见了几个盗墓的,连棺材都叫他们炸了。
他这么回答。
棺材都炸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尸骨可言了。
——他的尸骨被拆成那样又丢了那么多年,鬼知道还找不找得回来,何必再叫巫璜为他劳心劳力地折腾。
丹粟的回答算不上完美,好在巫璜没怀疑他——巫璜从来都不会怀疑他,这种信任有时候又让他觉得愧疚,连同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起,叫他想起来就觉得煎熬。
可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巫璜问他这个问题,还是趁着这种自己没法好好思考的时候问,丹粟就有点警惕了。
巫璜问的语气很轻松,坐在狮鹫上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被捏成个团团的他,仿佛心血来潮随口这么问了一句。
丹粟被戳得脑子乱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噗叽”了好几声,只得言简意赅用一句“没了”概括,撑起十万分的警惕试图不露出任何破绽。
幸好巫璜真的就只是随口问了那么一句,“唔” 了一声接着道:“那改日给你做个肉身用,也方便些。”,而后便没再提这茬儿。
就像是真的被他顺利糊弄了过去。
……
那才是有鬼。
丹粟那个该死的臭小子糊涂蛋心里头转悠的那点子心思,巫璜一清二楚。即便第一次没多想被那小子糊弄了过去,他也不至于在同一个坑上摔第二次。
的确,丹粟的准备相当充分没什么破绽,加上他当年根本没准备让丹粟陪葬,所以坟墓核心里存着的陪葬单子里并没有把丹粟包括进去,哪怕他把坟墓核心里的历史记录看十遍都看不出跟着那一串珍宝一起丢了的还有丹粟的尸骨。
但巫璜生前是大巫,哪怕病得一年里要在床上躺大半年,基本和个摆设无异,他也是巫咸一族天赋最出众能力最强的大巫之一。
神鬼生死之事可是他的专长。
就是闭着眼睛他都能察觉到丹粟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也不知道是谁给那小子的自信让他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的。
巫璜知道丹粟为什么绞尽脑汁地想把事情都瞒着他,不就是他生前那破烂身子经不起半点激烈的情绪波动,让丹粟恨不得什么烦心事情都替他一手包办,就更不用主动说拿自己的事情来烦他了。
不过他没戳穿丹粟的隐瞒,只是先去寻了点材料,做了个代身转移丹粟灵魂和尸骨的关系,把后顾之忧收拾干净。
然后?
然后就等什么时候人赃并获,再把那个臭小子按着狠抽一顿屁股,好叫他长长记性。
巫璜把手上完工的代身放在匣子里收好,擦擦指尖划开的伤痕。匣子里手掌大小的乌木雕刻出大致的人形,额上点着一滴未干的血色。
他挑了挑眉,关匣落锁。
正半飘着挣扎在“主子似乎很喜欢自己黑团团的样子”和“黑团团的样子实在丢人”之间的丹粟,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感。
一闪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丹粟:突然警惕.jpg
然而他观察数日,坟墓里一切正常,只得出了“巫璜最近心情不错”这唯一一个结论。
巫璜最近是真的心情挺不错的样子,好得突如其来让丹粟摸不着头脑。
丹粟绞尽脑汁都快把自己想成个纠结的毛线球,也没能想出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够让巫璜如此合意,甚至精神不错地开始主动处理些事情,不再每天窝在宫殿里头装死。
巫璜看着丹粟身上的黑烟一缕缕缠绕打结的样子不动声色,瞧着那些自己七拐八绕得结在一起的黑烟挣扎无果,干脆揉吧揉吧聚成一团,接着翻翻滚滚地纠结。
且让这小子纠结着吧。
巫璜冷酷地想。
让他自己作死。
对危机一无所知的丹粟认认真真磨好了墨,巫璜转着蘸满了墨的笔尖在砚台边一下下蹭着。他似乎注意力有点分散,笔尖上多余的墨已经被蹭得一干二净了他也没注意到似的,一走神把笔尖蹭出来个分叉,只得重新蘸墨。
丹粟装着没注意到巫璜这难以察觉的失误,只是更努力地把自己弄成个全是死结的毛线团,绞尽脑汁地想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巫璜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鉴于他们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丹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想起来。
巫璜提笔,先是在空白一片的纸上轻轻划了两道,像是试笔又像是在什么下头标上了记号,继而心平气和地换行,一条又一条在纸上落下一串清单,写满了一张纸又换了一张接着往后写。
按理说他起码也要礼貌性地表示一下愤怒,毕竟他现在写着的不是什么目录列表,而是从坟墓核心里读取出来的损失清单,如他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仿佛半点火气没有的,可稍微有点对不起一代又一代闯入者填进来的人命。
以及丹粟把自己搞成个毛线团的纠结万分,和生怕他被气得当场倒下的忧心忡忡。
可巫璜就是连那么点礼貌性的愤怒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一边写着一边还有心情抬抬手扯了一缕从丹粟身上悄悄往自己手上勾的烟气,一弯一折轻轻一圈,绕出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爱心。
——他在穿书者那里得到了不少有趣的小常识,正好是丹粟这个傻小子的知识盲区,被他揪着黑烟绕了个爱心也不明就里,自顾自一缕缕打结得更加厉害。
不过这种巫璜看来颇为可爱的死结状态也只维持到丹粟看见那一张张摞起来的损失清单为止,巫璜没表现出来的那么点礼貌性愤怒全都被他数倍补上,薄薄的一张纸被他捏着抖啊抖,身上的黑烟被情绪起伏刺激得刺猬般炸开。
对,丹粟的确知道这么多年坟墓里来来往往肯定丢了不少东西,君不见他自己的骨头都被偷得一干二净。但一来坟墓里陪葬也好机关也好究竟有多少东西丹粟并不是特别清楚——巫璜那时候还想着把他远远的送走,单子是他自己拟的;二来丹粟沟通不了坟墓核心,所以只是心里大概有个模糊的数字。
更重要的是,心里有数跟白纸黑字写下来是两个概念,哪怕那写下来的还比他猜得少一点呢,一条条落在纸上也看得触目惊心,巫璜没生气他先气得要炸。
各色珍宝就掠过不提了,巫璜当年收藏的宝贝太多,不少丢了的他自己想想都没有印象,真要记下来几十张纸都不够,因而也就在脑子里草草过了一遍,象征性写了几个自己还算喜欢的,便接着换张纸写更要紧的失物。
比如稳定坟墓空间结构的镇物,维持运转的各类机关,隐匿踪迹的阵法核心,这些东西要是丢了不及时补上才会出大事,所以巫璜得统计看看哪些要重新做哪些得修修补补一番。
他垂眸,捡着自己刚写完的纸轻轻吹干,说话的调子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意味,“都是放了几千年的旧东西,没了就没了,人好好儿的……就行。”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自我安慰的意思在,再怎么说能跟着他陪葬的东西起码也是被他新鲜过几天的心头好,能开辟一个小世界并维持长期运转的阵法机关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心力,换了人只怕要心疼得睡不着觉。
可再一听,巫璜这话确实真心实意,隐约的仿佛又藏了点不可明说的暗示之意。只是丹粟嗡嗡着快要给巫璜表演个原地爆炸,完美错过了隐藏信息。
果然还是该打一顿。
巫璜微笑,温声安慰了他几句。
是了,人还在就是,只要人还在,便是这整座墓都给搬了个干净,也不值得生多大的气。
总不过是些死物。
巫璜看了看还是炸得像个刺球一样的丹粟,唇角似有似无的挑起个弧度,像是勾起个无奈温存的笑,但转瞬又抿得只剩下个不冷不热的弧度,把手上新写完的一张落在另一张的上头。
嗯,某种程度上来说损失比他预计还小一点——镇压坟墓中天地四方的六块玉器只丢了压在地底的那一块,墓里虽是跟个筛子一样却也不至于马上崩盘;各类机关零零碎碎丢了不少零件,但都是些可替换的小物件,花点时间做了新的换上便是;用于隔离空间隐蔽气息的阵法倒是得返工大修重新布局,但损耗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要知道他都准备好花个百八十年整体推倒重修了。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都不是好好儿的了,那些死物就是一个不丢又有什么用处。
那臭小子还要瞒着他,也没想过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
啧。
搁下笔,巫璜敲敲桌子,他写完的纸便一张张立起按顺序排好,先写的在前面后写的在后面,边角严丝合缝地对上,又安安静静地躺回桌上。
“先把琉璃塔建回来吧。”他说道,“也方便些。”
丹粟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那座现在已经变成狮鹫窝的琉璃塔可不是建来好看的,作为坟墓原本设计里的最高点琉璃塔既是辐射整个坟墓灵力网络的中心点,也是远程控制精准联络的控制台,把琉璃塔建回来不光能够有效遏制新的空间漏洞生成,还能进行搜寻工作,和遗失清单对照就能准确定位。
首先就得把那块压在地底下的玉器找回来!
丹粟认真地想着,在心里按重要度一气儿排好了顺序,又操心起到时候该让谁去找,把目前能用的下属一个一个拎出来在脑袋里转了一圈,优点缺点左右两列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巫璜的思路就比丹粟简单粗暴得多了。
——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死物有没有的无所谓了。只是自家丹粟那叫人偷了个干净的尸骨,得一点儿都不能缺地找回来。
哪怕已经借着代身斩断了灵魂与尸骨的关系,改天寻点材料重塑肉身就还是他活生生的丹粟,那被偷走了的尸骨也不能少半块。
啊,顺便也得准备点礼物好好回敬一番,也不枉费那些个盗墓贼费心费力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