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山下就听说朱温倒戈,开凤翔城门放唐军入城,并释放了令狐专,将凤翔的统治重新归还令狐专,并带麾下十万起义军投靠唐军。
这一仗朱温稳操胜券,本可大获全胜,却偏偏弃城归降,天下百姓对此感到极为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黄巢,得知自己的心腹大将投降唐军,还带走了十万军将和大批军粮,气的直接大病了一场。
朱温的叛逃对黄巢造成很大打击,局势顷刻扭转。天下对朱温叛逃的原因议论纷纷,可我想,朱温之所以倒戈,原因只有一个——
他最终还是去川中打探了月蓝的消息。
李克用快马来报,沙陀族已在河中地区成功拖住叛军,将黄巢半数以上精锐部队耗在几座荒无人烟的废城之中,墨白闻信,甩西京兵马前往洛阳与李晔汇合。
黄河以北战事再度拉开,有了朱温的投诚,起义军内部人心大乱,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兵临长安城下。
一切都按照川中军帐下的运筹帷幄有条不紊的进行,江山能够再次回到李唐手中已只是时间的问题,看着唐军一座接一座收复丢失已久的城池,墨白心里是很开心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的伤势一直没有痊愈,所以不能再亲自上战场杀敌。
不过他也没有闲着,战事扩大,加入唐军阵营的士兵成倍增加,俘虏更是成倍增加,粮饷成了大问题,他便挑起了在后方征粮的重担。
征粮这种事历来是最叫军队头疼的,因为好说好商量就征不到足够的粮,强取豪夺又会在日后给人落下话柄。
然而这样的苦恼放在墨白这里压根不成立。
因为五湖四海的名门千金听说仰慕已久的墨公子亲自征粮,一个个兴奋地就像终老闺中的怨妇突然遇见第二春,纷纷慷慨捐出家中钱粮,亲自带着仆役将粮车送来我和墨白住的庭院,好借机一睹她们的梦中情人。战乱年代,这些千金们的爹娘没几个肯掏腰包捐粮,听说因此很多千金还和家里大动干戈,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的爹娘将粮食拿出来。
临时居住的庭院本来就不大,每天从早到晚都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名门望族之女,搞得这里比**还热闹。
看着她们看墨白时一个个垂涎的表情,我简直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墨白倒是浑不在意,立在门前任凭她们欣赏,偶尔碰上熟人家的闺女,还主动问问她们的阿爹是否安好。
听他一连跟几个姑娘客套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他此举是为了筹措军粮,但我想,他把我晾在屋子里一整天,好歹安慰我一下让我心理平衡一点也是应该的罢,于是主动蹭过去暗示他让他安慰我:“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院子里排队的千金小姐们,又扫了一眼正一车一车往粮仓运的粮食,略微思索了一下:“女人能顶半边天。”
“……”看在他没有领会我的意思的份上,我坚持不懈地继续提醒他:“没别的要说的了?”
他撑头想了想:“不然你去粮仓那边看看情况吧。”
我气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憋出五个字:“我走了,再见!”
“干什么去?”他摇着折扇凉凉笑。
“去粮仓!”看着他一脸笑容,一点都没意识到我现在很不开心,我简直要被气死了,扭头就走。
“过来,”他一把拉住我,将我拉到怀里,低头盈盈笑着望着我的眼睛:“让我看看,好端端的怎么又吃醋?”
“我……我才没吃醋!”我扭过脸去。
我不是吃醋,我在自己最美最有地位和权力的时候死去,不能再像这些名门千金把钱权美貌留给他,可我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里,把自己的心交到他手里,这是我现在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只是觉得,连这些素未平生的姑娘都可以帮到他,为他出一份力,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还总是害他受伤。
墨白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转到和他面对面,收敛方才的笑容,严肃认真地望着我。
“有一个女子,她只身一人闯敌军军营;不惜以裂魂为代价为我突围争取时间;冒着生命危险为我求药治伤,唯有那个女子能为我做这样的事,也唯有那女子肯为我做这样的事。”他看着我的眼睛,就像已然看清我的内心,我抬眸望向他,他丝毫不介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将我送入怀中:“我已娶那女子为妻,一生也唯想要那女子一人,你可明白?”
……
公元八八四年,即中和四年,春,沙陀族李克用率兵五万自河中南渡,大败叛军于太康、汴河。同时,朱温作为曾经的叛军主将,对叛军内部形势了如指掌,仅用一千精兵就大败叛军万余人,在王满渡凯旋而归。黄巢的势力四分五裂,李晔趁机直入长安,彼时,出川时的二十万唐军已扩大至五十万,浩浩荡荡将长安围得水泄不通。黄巢孤注一掷,兵败逃往虎狼谷,走投无路于虎狼谷自杀身亡。
李晔将黄巢头颅悬于长安城门三日,三日后,天下藩王皆主动递上降表,愿重新归附大唐。
时隔四年,大唐江山终于又重回李氏手中。
唐军上下一片欢腾,而本应最开心的唐皇李儇却并未显得多么兴奋,他站在龙鹤山下,遥遥望着平静的湖水,雁湖畔开满二月蓝,淡淡芳香扑鼻。
“月蓝,我们要回家了,你开不开心?”
水蓝长裙的女子站在身边,攀住他的长臂:“跟在陛下身边,月蓝去哪里都开心。”
李儇低头看她:“回去之后,若有机会,有些事,朕想亲口告诉你。”
她抬起脸,眨着眼睛幸福的笑,就像藏着自己的小惊喜:“月蓝也有一件事,等回去之后,再告诉陛下。”
雁湖烟波浩渺,一眼望不到尽头,李儇轻轻呢喃:“月蓝,再为朕吹一支箫吧。”
伴着悠扬动听的《二月蓝》帝王銮驾离开山花烂漫的蜀中群山,历经三月,回到皇都长安。
中和四年七月,大明宫中大玄楼。
飞檐上的琉璃瓦反射太阳刺眼的光,朱红的圆柱撑起高耸的大玄楼巍峨雄壮,鲜红的绒地毯迤逦百丈,从正阳门一直延伸到大玄楼下。
百官按品阶依次伫立在红毯两侧,恭谨地颔首低眉,大玄楼前的红毯中央,一席戎装的寿王李晔持剑而立,我、墨白、朱温、李克用立在李晔身后,屏息迎接盛大时刻的到来,目光全都聚焦在红毯尽头。
红毯尽头的正阳门徐徐拉开,金黄华盖在晴好的蓝天下熠熠生辉,华盖之下,贯穿白衣的李儇一席威严的帝王装束,头戴九旒冕,沿着地毯铺好的道路徐徐走来。
月蓝跟在他身侧,一席水蓝长裙在红地毯的陪衬下格外鲜明,阳光打在她脸上,将她的脸庞照得白的几乎透明,竟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深夜的温泉栅,那个翩然一席蓝衣降临在鲜血遍地的战场的如嫣尚禾。
我偏头看了看朱温,他脸上有让人难懂的神色。
李儇自跌落悬崖后就落下了腿疾,尽管被月蓝小心搀扶,依然能些微看出走路一瘸一拐。他走到与李晔只有几步距离时停下脚步,大玄楼上一瞬间鼓乐齐鸣,分列红毯两侧的王孙大臣齐齐伏地叩首。
李晔单膝跪地:“恕臣弟重甲在身,难行大礼。”
“七弟何须行大礼?此次朕能重返皇都,全仰仗七弟。”李儇抚开月蓝的手,亲自一瘸一拐上前搀起李晔。
在李儇的手搀住李晔一条手臂之时,李晔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将李儇的手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怎么,七弟有话想说?”
李晔抬眼看向李儇:“当年长生殿内皇兄允诺过,月蓝与皇位,皇兄只要一样,皇兄可还记得?”
李儇神色晃了一下:“自然记得。”
李晔的目光迎上来:“既然皇兄已经得到了皇位,还请皇兄把月蓝还给弟弟。”
李儇试图将手从李晔手中抽出,李晔却死死按着他,他蹙起眉毛,声音冷下来:“若朕不允呢?”
李晔却突然笑,剑眉向上一挑:“那弟弟便要回皇位。”
此话刚落,众人皆没从僖宗回朝的盛大仪式上反过神来,红毯两侧突然冲出一批披坚执锐的士兵,几乎在瞬间将在场文武大臣控制住。
同一瞬间,李晔霍然拔出腰间佩剑,于众目睽睽之下刺向李儇心口。
长剑遁入骨肉的瞬间,大玄楼里的鼓乐戛然而止,李晔这一剑正穿心脏,剑尖儿从李儇的后背穿出来,李儇面朝着我,眼圆睁着,鲜血大口大口吐出,落到鲜红的地毯上就消失了行迹,场面触目惊心,我吓得缩到墨白身后,墨白转身抬手遮住我的眼睛。
人们都愣的说不出话,整个空间静谧无声,烈日炎炎下,月蓝失声的尖叫显得尤为突兀。
“儇!”
月蓝身子一晃,瘫跪在地上,短短几步路,她却花了好久才爬到他身边。
她终于将李儇抱在自己怀里,旁若无人地痛哭失声。这是我第二次见她哭,第一次是在儇为救她而摔断腿之后,他安静地笑着抬起手揩去她脸上的泪痕。
谁也没有想到李晔会选择这样的时刻弑兄篡位,大明宫安静的异常,仿佛整个天下都在静静聆听她的痛哭。
“儇,我有一个好消息,辛辛苦苦瞒着你,想要等你重新坐上皇位的时候再亲口告诉你,我想象过无数次你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样子……”
李儇就这样死了,他甚至没能再次抬起手为她拭泪,他艰难地张着口想要对她再说一句话,可汩汩流出的鲜血一次又一次阻止了他,他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留下的死了,死在她怀中。
只是他一直深深望着他,到死也舍不得闭上眼睛,她的模样,他还没有看够。
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可我想,他想要说什么,月蓝一定已经知道了。
这个属于李儇和月蓝的故事就这样意外的画上了句号。
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是李儇为皇位不惜向她下毒相威胁,她满怀欣喜爱上的李晔却处心积虑,为今日的篡位才将她拱手安排到李儇身边,她一直恨着李儇,一心想要杀了他,心意却又在岁月如流中归向了他,当她终于想要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时候,他却就这样死了。兜兜转转一大圈,到头来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点,一切又好像离原点越来越远。
看着月蓝泪流满面拥抱已经死去的儇,我已经记不清这个故事本来的模样,故事里所有的细节也都已模糊不清。
唯独记得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少年英气的白衣公子为满身伤痕的小奴隶拦下铁鞭,轻柔地说:现在的时节二月蓝花开最艳,不如,你以后就叫月蓝吧。
唯独记得川中龙鹤山下雁湖旁,白衣公子撑头仰在湖边草地上,蓝衣姑娘跪卧身旁,独立于山水自成一道风景:与你比起来,江山不算什么,朕的命更不算什么,但朕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你。
唯独记得她眨着眼睛问他: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唯独记得全身湿淋淋的她扑进他怀里,抓着他的襟口:那个赌,陛下早就赢了……
她缓缓阖上他的眼睛,一层又一层漫出的泪珠里,她突然绽开笑靥,低头抵着他的面颊,喃喃轻语:“儇,我们有孩子了。”
……
李晔站在我前边,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能看到身旁的朱温脸上露出明显的怜惜和痛色,他按上佩刀一副要将李晔大卸八块的模样,被墨白及时拦下,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朱温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月蓝,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才把手从佩刀上松开,退回原地。
大唐从开国到如今有近三百年,通过篡位当上皇帝的着实不算少,但像他这样把篡位做的如此明目张胆的却是天下独一份。
我想了许久为什么李晔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篡位,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思考的角度不对,李晔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篡位,而是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篡位也无所谓,因为兵权全握在他手里。
自古篡位能否成功的根本取决于双方的兵力差距。之前造反篡位者之所以不敢大张旗鼓是因为他们所掌握的兵力和皇帝相差无几,甚至处于劣势,而李晔则完全没有这样的忧虑,大唐长达四年的复辟之路,他早已是帝国政治军事的实际操控者。
当年那个当了十五天君王就下诏退位的唐昭宗又重新站在历史的最高峰,而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不是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孩童,而是一个仪表堂堂年轻有为的政治家。
值得欣慰的是李晔确实是个比李儇更称职的皇帝。
大唐经历了四年空前浩劫,满目疮痍,李晔刚一上任就着手大力进行军事政治改革,一改僖宗儇治下大唐颓圮面貌。随着大唐的迅速复苏,篡位的昭宗很快就得到了天下人的原谅,人们很快淡忘了他当日是如何残忍决绝地杀死先皇,只记得他是如何雷厉风行地改革吏治,容百姓休养生息,只记得他的功德,他的好。
唯有两个人的原谅他得不到,一个是月蓝,一个是朱温。
李晔登基的头一个月就下诏封蓝妃为皇后,但月蓝坚持在为丈夫守丧期间绝不改嫁。
朱温因功被封为梁王,赐名全忠。
朝廷彪炳他忠于大唐,世人说他只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其实都不是,他只是忠于自己认定的女人。
听说就在李晔受封月蓝为皇后而遭到拒绝的那天夜里,朱温闯进紫宸殿与李晔拔刀相向。
当夜具体是何情景我不得而知,因那时候我和墨白已经回到栖凤山重新过上隐居的日子。
只听流言说那夜朱温把刀架在李晔脖子上逼问:“你明知月蓝不想要李儇死,为何要故意让她难过?”
李晔淡淡瞥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刀,声音也淡淡:“儇不配为王,也不配月蓝常伴身侧。”
朱温的刀在李晔脖子上蹭出一线血痕:“我会守护她,绝不会让她落泪。”
李晔不躲避反倒迎上他的刀:“月蓝是朕的女人,不许你守护,朕自会守护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