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浮动的书案上,若兮依然微笑着,仿佛注视着与她深深依恋又遥不可及的世界。
安静下来的“浣云居”更加幽谧,只有山风拂过古琴的轻鸣。
中和俯身整理着一沓沓的画卷,将它们整齐叠放到真空收纳柜里。一张色调清雅的《寒梅傲霜图》铺展开,中和留意到它的不同:“老师,你看落款。”
思维捧在手里,如负千斤:“当年若兮画的,希望我像寒梅一样,品行高洁,霜尘不染。”
中和看着他:“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呢?”
思维笑了笑,将画收进顶层的光纤抽屉:“他说的基本上是事实,又出于一片公心,我有什么可解释的。”
“这和你的信仰不矛盾吗?”
思维没有回答,却问他:“还记得总会大堂壁画上的题词吧?”
“记得,‘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是啊,天下太平。”思维的目光仿佛投向很远的地方,“可它不只是墙上的那几个字,要落到实处,谈何容易。我也想像贯一那样,做个光明磊落的圣贤,但是不行。圣贤这条路并不平坦,不仅需要非凡的学识和坚忍的付出,更重要的是,越接近圣贤的境界,你就会发现,自己越不像个圣贤。”
“你是说‘内圣外王’?”
“是的,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而是生存于现实中,有理想和抱负的人只是少数甚至极少数,是绝大多数人构成了这个社会的现实基础。如果只是研究学术,我们大可自管做圣贤,但要建立太平,就不能在行为尺度上,与大家格格不入。这方面,海瑞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可以流芳百世,但在当时的行政体系中,只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异类’。所以,我们不能用圣贤的标准去要求、考量每一个人,圣贤的光芒太刺眼,其道德标准超乎常人,会对人心人性形成压迫感,能成仁,却成不了事。我们既要有问道太平的精神,还要有开立太平的智慧,既要想做,还要做成,否则太平盛世只是一纸空谈。”
中和关好柜门,坐在思维旁边:“成仁和成事能统一吗?”
“你知道,儒学讲的‘三不朽’,即立功、立德、立言,一般认为真正做到的人,自古只有‘两个半’,两个是指孔子和王阳明,清代曾国藩算是半个。曾国藩一生清廉自励,在满清腐败官场的信条却是‘不做清官,专做大事’,取一尘不染之实,免一清如水之名,为的是不让别人难堪。
人常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但过刚则易断。于谦在北京保卫战立下不世奇功,避免大明王朝的‘靖康之耻’,却不擅处理人事关系,化友为敌,身败名裂。人都是求利的,合宜或不合宜而已,在不违背原则底线的前提下,现实利益会为你建立一定的社会及人际关系,它们常发挥预料不到的作用,能够帮你渡过难关,实现理想。但务须牢记,这些都是前行付出的代价、采取的方法,绝非满足私欲的资本。
中和思索着说:“孔子讲‘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就拿曾文正公来说,他不做清官,死后却家无余财。君子是对人宽,对己严;小人是对人严,对己宽,做人做事形成鲜明对比。‘内圣外王’是坚持内心的原则,成就生命的功业,而内外兼修的最高境界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矩’就是中和,我的理解对吗?”
见思维首肯,中和道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老师,我一直有个疑问,党争古已有之,我们和他们,学院派和社会派到底有什么不同?”
思维目光越发亲和:“孩子,真实的政治乃至生活都不是童话,正中有偏,偏中有正,关键要看如何去把握。我们和他们表面上确实难分伯仲,两派的价值中枢也都是儒学,这里面却有区别。咱们都来自国院大学,国大有它的特殊性,既是学术界的泰斗,也是学院派的摇篮,为两会输送过多位领导人,以国大为核心的‘学院派’政治力量由此经久不衰。在当今尊学重道的时代,学仰高于政治,高于一切,一个人只有具备臻明的道德精神、笃实的价值理念、非凡的实践智慧,才能真正为民众所信赖,被赋予执政施政的权力。
应该说,学院派的很多人具备这样的情怀和素质,自发或自觉地立足对恒常价值的自省追求;社会派则大都来自社会各阶层,由各种现实利益诉求结成联盟,更易形成各类功利性组织及团体。因此,两派的党争实际上是两种价值观的碰撞,也将是人性取向的长期较量。政治大格局上,营私还是为公,取利还是致义,谋事还是成道,我们和他们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
你跟过冯国为,他们的一些情况应该了解,就拿三年前国大校区改建工程来说吧,那时你应该刚好毕业。当时有三套方案备选,最终选定的是第二套方案,它的优势是最大程度地保持校园原貌,新增设施几乎全部转入地下;劣势是工程量、项目造价大幅提高,而根本问题在于谁来做。大学改建项目由孟凡学、孙敬民等人一手操控,施工方早已内定,因为有许多隐藏性工程可以动手脚,第二套方案无疑成为他们贪腐最大化的便利条件。工程验收时,项目质量大多不合格,一些专业监理公司甚至拒绝出具质检报告,但被孔德仁以施工难度大等理由压下。这种情况下,地下工程越多,对地基破坏越严重,名为保护工程,实为破坏工程,埋下大学发展真正的隐患。”
想到那片青春流连的地方,中和心情沉重:“您当初为什么不干预呢?”
“这是利益平衡的结果,没有妥协,就没有前行。要知道,所有的成功或正义,都不只是光鲜,背后总有让人难以言明的坚忍和心酸。”思维消瘦的脸上神情淡然,“中和,有些事就是无奈的选择,当你眼睁睁地看着错误变成现实,还要微笑着视而不见,你的心智会渐渐成熟坚强起来。”
思维顿了顿,继续说道:“必须承认,两派在很多方面非常相似,都有各自集团的既得利益,都有明争暗斗、打压拉拢等手段。”他将一枚话梅投进一盏温茶,“‘水至清则无鱼’,我自身清廉,却也不是个清官。你知道吗,作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我们的文物量非常巨大,很多古董就是古人的日常用具,可以说,数量多到难以想象。除少数珍稀品之外,古玩字画的价值之所以如此高昂,是出于多种原因导致流通量较少而已。一些人的欲望,却被这类偏爱无限放大。我送出去的古玩,有些是查没所得,进不去账的;有些是报损得来,没有官方计数,总算不伤及国计民生。”
中和明白,这是为理想而进行的妥协,思维能够在两大集团之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不能不说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无奈。
思维话锋一转:“人这一辈子,利益往往很现实,也很诱人,但对于我们只是手段,而他们是目的。是的,我们的根本使命是致中和,是将自身及集团利益融会于中和信仰,自我修养与集团意志服务于恒常理想。唯有如此,才能心怀坦荡、正气浩然,必要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宋朝的岳飞、文天祥,明代的杨涟、史可法都是如此。人活着是要有点气节的,它就源于永恒浩荡的天理。”
说到这,思维的目光闪动着深情:“中和,如你所知,我们的社会和时代还有很多问题。当饥饿的拾荒老人在地上抓起一个发霉的馒头,当贫困儿童拥挤在残破的教室里冻得瑟瑟发抖……一切人生苦难的经历与基因,都从人类历史汇聚而来,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流淌和传递。这使我们没有理由躲避内心的扪问,没有理由不为每个人的幸福而奋斗,没有理由不捍卫每个人的价值和尊严,并由此向万物推及。而一切要从自我做起,以自发的真诚、自觉的行动、自然的坚守,筑成文明的不朽长城,这是人性的恒常,也是人类的希望!”
雨后的天空射下道道金光,思维放下茶盏:“‘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可太平是什么,怎么建,需要我们每个人给出答案。”他走到窗边,挥去磁能雨帘,遥望茫茫云海:“太平之路漫漫而修远,就在我们一点一滴的发展中,一分一寸的进退里,等待问道者艰难的求索,我将无悔无怨!”
中和走到他身边,一碧如洗的晴空正向天际缓缓开启,心头涌起一首无名诗:
抬头仰望
天
你会爱上那片蔚蓝
其实
幸福也好
永恒也罢
就是如此简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