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斌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点了个三三,先守住角,且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到二三十步,康节就发现白棋显得拘束,黑棋隐隐有君临天下之感。
只见黑势无边无际,黑子联络一气,间距虽然大,却气象万千杀机隐隐,令白子不敢贸然进入。
林斌苦思一会儿,一枚白子落入茫茫黑阵。
这一手有如静夜钟鸣,打破了盘面的平衡与宁静。
满江红拈子的手悬在空中,半天才徐徐镇下。
这一镇擂响战鼓,切断了白子的归路,康节连叹凶狠。
眼下短兵相接,图穷匕见,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黑阵空空虚虚,白棋似乎有着无数生机。不过,就算白子活上了一小块,把黑棋撞成铁桶江山也得不偿失。
不这样走,又该怎么办呢
康节知道按上盘自己那样的走法,浅削渗透,互不侵犯,肯定要输。
白棋灵巧地小飞,黑子又是当头一镇
下了几十年棋,康节有点看不懂了。
刚才黑若尖断白联络,白子就会被分隔两处。虽然黑棋依然忌惮大空被破,但混战中无疑更加有利,两块棋总可以搞定一块。就算白方弃子,主动权还是掌握在黑方手中。难道黑棋真的想把所有进来的白子统统消灭
让人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
自从棋子纠缠在一起,满江红落子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开始出现俗手。待后来战火蔓延得越来越广,棋子纠结成团,满枰皆战,他更是恶手缓手频出,完全没有了当初一子镇天元的气势和自信。
不多时,黑阵被冲得七零八落,白子仿佛一柄利剑透壁而出,刺破青天锷未残
黑大败
康节叹了一口气,奇怪地发现满江红好像陷入了梦游状态中,机器人一般继续僵硬地落子,瞳孔放大,用手在他眼前晃也没有反应。
林斌面沉似水,冷静地继续。
扭杀切断追堵,满枰黑子渐渐都陷入了四面楚歌。棋盘之上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真正战争,完全以消灭对手有生力量为目的,而不是以占地多少定输赢。
但这是一场屠杀
满江红面色苍白,额冒冷汗,缓缓地站了起来。
海风穿花拂柳,明月时隐时现。他目光呆滞地扫过棋盘,只见黑子丢盔弃甲,尸横遍野,竟然没有一块活棋
这就是我的战士,粉身碎骨,全军覆没
他无声地惨笑着,只感觉嗓子发咸,天旋地转,一口气淤在胸腹之间,忽然栽倒。
他这里身子才歪倒,追命便身形一晃来到了近前,瘦小的胳臂一伸有如铁条一般抱住了。
啊,康节关切地惊呼,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康老别急,我先去看看。林彬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双目无神,目光呆滞,是刚才思考太累了,导致脏腑功能失调,气血逆乱,风痰瘀血阻滞经络。康节重新坐下,说道。
依我看呀,应该是大脑短暂供血不足,要及时降压和维持电解质平衡,输液静养一下就会好。林彬自信地走了过去。
追命白了林彬一眼,将满江红抱坐到亭子的围栏条凳上,一掌便击在他胸腹间。满江红好象体内一块巨石被打碎,不由一阵猛咳,吐出了一口浓痰后面色开始红润。
康节走过去后仔细搭了搭脉,抬头得意地说道:现在好了。怎么样大博士,比你吊盐水要快吧。
他身子有点虚,还是输点葡萄糖好。林彬被追命晾在一边也不为意,尴尬地一笑,俯下身子问道:江红,感觉怎么样要不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院长。我休息一下再走。满江红感觉身子有点软,四肢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力气,而大脑却亢奋得很,仿佛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时停不下来。
也好,等一下追命送你回去。康节关切地摸摸满江红额头,抬头招呼林彬:来,我们继续下棋。
嘿嘿,你这世外高人,棋瘾还真不是一般般的高。林彬笑着走到棋盘边坐下。
反正在你这个研究院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不下棋还能干什么不过,我们水平差不多,小江刚才赢了我,怎么一转眼就被你杀得那么惨
康节一边从棋盘上往下扒拉棋子,一边奇怪地问。
是有点奇怪
林彬瞟了满江红一眼,说道:他综合把握全局的感觉远在我之上,但对杀起来象个不会下棋的。连续几步妙手之后,一步昏招就能把前面的努力全部葬送。
他说过不会。
听了这话,林彬一脸骇然地偏过头看着满江红,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康节原以为满江红说不会是谦虚,看林彬这个样子顿时醒悟,他是真的不会
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居然赢了高手,是一个什么概念
比高手赢了国手更加神奇,更加不可思议
这说明,要把经过了几千年智慧沉淀才形成的定式布局凭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推导出来,说明要把繁多复杂如恒河沙数的棋形硬生生计算出来
这不是一般般的难度
简直堪称神迹
康老爷子瞪着一脸沮丧毫无觉悟地躺着的某人,恨不得上前踹一脚,一会儿感觉输得冤枉,一会儿又觉得实在不冤,似乎连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啧啧,自己这脑瓜同人家一比,那就是一核桃呀
不会下,那就对了毕竟是理性的大科学家,林彬很快便恢复冷静,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下棋是需要经验的,象我们这种下了几十年的棋篓子,对定式棋形杀气做眼等等,只扫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不需要进行计算。但如果不知道,就要大伤脑筋。
康节回过神来,道:你是说,我下得太小心,双方没什么接触战斗,所以输了。而你虽然布局亏了,但是对杀中小江经验不足,所以赢下来。
差不太多吧。一般棋手在接触战中先判断形势,再选择行棋方向,这些都不必进行计算,也不可能计算出来。但是江红没有经验,一旦遇到复杂的扭杀局面,就得从一片空白之处开始计算。你看这颗白子,要逃出去有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有爬尖跳大飞小飞五种走法,直接选择就有二十种。黑棋如果想要吃住它,至少要先考虑这二十种走法。而白的下一步又将有二十种走法,引出的变化是四百,再落子又将引出八千种变化。刚才黑棋想吃白棋,如果他没有经验,纯粹靠计算,仅仅只考虑三步就要把八千种变化摆出来。这还是没有考虑周边环境,以及棋子与棋子间联络衍生出的其它变数。随着局面越来越复杂,海量计算连电脑都难以胜任,何况是人脑所以晕倒是必然的,不晕才奇怪呢。刚才他一定是头脑发热了,跟电脑超负荷死机一个道理。
康节听着听着,嘴角勾出玩味的笑意,扭头喊道:小江,是这么一回事吗
满江红闭紧双眼躺在围栏的条凳上,胸中烦恶已经减轻,只觉得满天月光好象一只清凉的手抚摸着自己面庞,近处涛声响亮好象银瓶乍破,远处涛声如同闷雷,一遍一遍地碾着,永无止息
听到两人的讨论,他对林彬佩服不已。院长果然是院长,这番分析八九不离十。不过自己陷入计算状态之后,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危险,却根本停不下来。以往在身体濒临险境时有清流出来撑场子,这次脑力严重透支却不见动静,难道它是一种物理能量,并不能在精神层面给予帮助
嗯,是的。听到康节询问,满江红礼貌地欠身坐起,点头回应。
最多时你计算过多少种变化康节的神情有些期待。
嗯,有上千种吧。
棋子与棋子短兵相接,白刃见血,只能靠精确计算而非模糊感觉。变化一层层展开,一个个排除,仿佛在漫无边际的迷宫里寻找出路。但是岔路以几何倍数递增,有的路很短,一眼就可以看穿,大部分要走上几步才能看得清楚。还有一小部分幽深无比,带出的岔路层出不穷,最多时至少有不下上万种计算片段在脑海里呼啸而过。
一听说他数步之间就计算了上千种变化,康节顿时目露精光,搁下手中棋子,转过身端端正正坐好,竖起大拇指称赞道:
常人在一瞬间能转几个念头,卓越之士能够计算几十上百,但一闪念生千种变化的,是我平生仅见。虽然你的方法笨了一点,不胜穷举,这份计算能力却惊世骇俗。有没有兴趣进我鬼谷门,学习天算之术
暑假都过了,怎么又跑出个招生的听说道门不用电脑,不会想把小爷当成人肉计算机使唤吧
满江红瞠目结舌,胡乱猜想,但是一口驳了康老的面子也不太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研究院呆了这么久,他多少知道鬼谷门是道门中挺有名的一个大派,号称能计算过去未来,康节还是门中的外事长老。街上那些拆字算命看相摸骨的,就常常打着鬼谷子旗号混饭吃。不过他总觉得,相较于道门的元神出窍腾云驾雾缩地成寸等等神通,这踏罡步斗推背八卦的费工夫不小,却不能马上验证,还不能用于战斗,只能算是软实力,对此实在兴趣缺缺。嗯,格桑大和尚的冥想遥感也应该归纳于这类预测学。
康节见他露出为难之色,心中一动,想这研究院鱼龙混杂,不会有人先下手为强了吧,问道:莫非你已经有了门派
他这么随口一问倒是提醒了满江红,脑筋立刻活泛起来。
小时候有个道士路过,收我当弟子,传了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不过他见我迟迟不能产生气感,就走了。
这应该不算谎话吧,初次见面时朱叔叔确实像一个神棍。只是他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
康节沉吟了一阵,还不死心,问:是个什么样的道士没告诉你门派道号吗
什么派不派的,朱富贵确实从未提起。满江红想起了晓园志异扉页上的一首诗,约一沉吟,道:
师父黑瘦黑瘦的,没告诉我道号同门派。不过师父经常吟一首诗,让我想想匡庐之巅有深谷
晓园志异里确实夹杂有一些修炼之法,获益匪浅,说是癫道人的弟子并不为过。那是世上仅存的手录残本,并非印刷刻本,康老再渊过。
但令满江红没有想到的是,他这里才吟出头一句,康节便脸色大变。
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
四句诗吟完,康节站起身,用左掌包住右拳拱手,说道:江红小友,康节失礼了。
见到康节突然以平辈身份对待,满江红醒悟这首诗只怕大有名头,生怕被他刨根问底,于是也学着认真回了个礼,向林彬和追命点头致谢,道:时候不早,我得先回去了。
言毕急急而去。
康节见他走远,重重坐下之后,半天没有言语。
林彬瞧在眼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地问道:康老,他的来历是不是有问题
康节勉强一笑,长叹道:
林院长,研究院初起炉灶,来的十有八九都是鸡鸣狗盗之徒,余下一二却卧虎藏龙。龙五龙九不必说了,武道最年轻的殿堂高手;格桑大和尚,在西域鼎鼎有名;这年轻人江红的资质超卓,以武士身份击败高阶武师,一瞬能闪千百念,来头更是大得吓人
是怎么回事林彬一怔,愈发奇怪了。他也赏识满江红,却没有抬到这样高度。
你的围棋水平在业余之中算顶尖存在了,说明呆国外这么多年也没有把中华文化放下。我们常说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拨开其外在,其核心无非三个字:儒释道。我问你,末法时代最后一个飞升的仙人是谁
林彬目瞪口呆,半天才不确定地吐出一个名字,张三丰
别费劲猜了,你的思想偏向儒家一脉,敬鬼神而远之。连世上有没有神仙都怀疑,怎么可能清楚道门之事。
康节哈哈一笑,道:
三丰道长跨元明两朝,一生如神龙不见首尾,留下许多传说,可能成就了地仙之体。不过,道门最后一位被正式记载的飞升仙人叫周癫,曾帮助朱元璋取天下。大明立国之后,朱元璋还在庐山之巅立起了一块碑,即御制周癫仙人传,正史有详细记载,现在这块碑还在锦绣峰上立着呢。江红刚才吟的那首诗就出自仙人传,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极可能是仙人的传人,金仙弟子。
好端端的下棋聊天,一下子扯进一位仙人,刚刚离开的那位还疑似金仙弟子,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无神论者林彬被唬得不轻,动了几下嘴唇,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