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望向父亲的眼神,是满满的藏都藏不住的爱意。自从父亲进家门起,她就一直没闲着,接过父亲脱下的警服,为他准备拖鞋,倒来一杯温开水,摆好洗净的水果,匆匆忙忙回到厨房,继续炒菜。她一边忙碌这些的时候,一边不住嘴地跟父亲说着对不起,今天的饭稍微有些晚了,希望他能耐心地等待一下。
相比较母亲的热情,父亲的反应就冷淡多了,也许是将母亲的付出和忙碌当作理所当然,也许是压根就不心疼这个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妻子,在心安理得得享受着母亲提供的一切,翘着脚摁开电视,装作津津有味的样子欣赏的同时,他的眼神却不断地瞥向自己,好几次欲言又止。在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刚刚说了三个字:“田心,你......”桑思锐便再也装不下去,他狠狠瞪了父亲一眼,顾忌着母亲的心情,将破口大骂父亲的冲动狠狠地压下去,然后避进了厨房。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有脸追过来开口继续说下去,而他很清楚父亲想说什么。他无法原谅。
“思锐,你怎么跑厨房来了?这里又脏又热,快出去跟你爸爸待会儿,你不是这几天一直想他吗?他好不容易早回来了,去跟他多待会儿吧。”桑思锐倔强得摇了摇头不肯离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炒菜的那只手,踌躇着要怎样开口。他才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称不上多有城府,刚刚进家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是因为母亲在听到父亲即将回来的消息后,真的欣喜若狂,他不忍心去破坏这份欣喜。可是他更不忍心的,是像目前就这样傻乎乎得被蒙在鼓里过一辈子,又或者哪天自己亲眼发现真相,会比从自己儿子的嘴里得知更痛苦百倍。因为那个时候她就会知道,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最信任的男人,联合起来在骗她,把她当一个可怜的傻瓜,桑思锐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一个伤害母亲的人的。
“妈,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哦,你说,妈听着呢。”
“爸爸他......”
“田心,你这傻孩子,在这儿站着说什么呢?别打扰你妈做饭,快去写作业去。”就在这时桑念远突然来了厨房,不由分说地就拉着桑思锐离开,将他拽进卧室,满脸乞求:“田心,给爸爸一次机会好不好,什么都不要说,爸爸错了,爸爸以后一定改,一定对你妈妈好好的,你原谅爸爸好不好?”眼前这个男人是高傲自大的,当了他十几年的儿子,桑思锐自认非常了解父亲,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有很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对妻子对儿子都是如此,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就是命令,就是决定,就是不容更改的,桑思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父亲,好像从神坛走下,变成了一个非常非常平易近人的具体人物,而不再只是一个称呼。
可是这个所谓平易近人的父亲的出现,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孩,桑思锐并不好糊弄,他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那个儿子你也不要了吗?”如果他说女人如衣服,桑思锐是相信的,就看他对自己的妈妈就知道。可是一个从来没有宠溺过他的父亲,却对另外一个私生子嘘寒问暖、呵护有加、宠溺无度。那么他现在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相信他,给他机会,会跟他们以后好好过下去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桑思锐不愿意细想,他有一种深深的嫉妒感,那个孩子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自己,不过是一段没有爱的婚姻的产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问问父亲,他是不是他抱回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可以时而为他感到骄傲,又时而装作他这个儿子根本不存在般漠视。他不爱母亲,难道也不爱自己吗?桑念远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一直表现得那么乖巧,居然顶撞他,不听他的话。他没有思奇懂事,真是个讨厌的孩子!
桑思远喝骂的话对上儿子倔强的双眼,一句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后院起火这种倒霉事会让他碰到,原本他的生活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和谐,没想到今天下午一个最普通的举动,居然把这一切全都毁了。但是既定的事实,哪怕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也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再回到今天下午的那个商场,扭转这一切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定要想办法稳住儿子,别给他添乱才好。
“田心,你听爸爸说。你还小,大人的世界你不懂,爸爸也有爸爸的苦衷,爸爸请求你,暂时不要告诉妈妈,这件事情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情,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好不好?”儿子的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任,但是桑念远自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和耐心,可是儿子居然油盐不进,仍然一脸倔强,甚至望向自己的眼神中还隐含着淡淡的不满和愤怒。
他不由得在心里埋怨妻子,整天只知道围着锅台转,头发长见识短,居然将他好好的儿子,教养成这么一副不敬尊长的样子。他语气生硬地扔下一句“等明天我会自己跟你母亲解释,大人的事情像小孩少掺和”就走了。并且在之后相处的时间里,父亲一直黏着母亲,没有再给桑思锐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是桑思锐记忆中,一家三口的最后一顿晚饭。父亲对母亲嘘寒问暖,不停的夹着母亲爱吃的菜,还时不时转过头来对着他亲切一笑。香甜可口的饭菜吃在嘴里,对桑思锐来说却味同嚼蜡,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可是母亲幸福的笑容,让他知道,他必须要忍。
好不容易咽下一碗饭,桑思锐逃也似的离开了餐桌,将自己关进卧室,他努力伸长耳朵,听着外面父亲和母亲的动静,怕他们突然吵起来,怕母亲突然哭出声。说实在的,他一点都看不得母亲哭的样子。
以前的时候他对父亲是盲目的崇拜,对母亲最多的却是不耐烦。那时候他以为,父亲高大帅气,母亲矮矮胖胖,父亲年近四旬仍然魅力无边,母亲却早已人老珠黄,父亲在外面是干大事业的人,母亲却每每只会盯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跟母亲的交流很有限,因为母亲根本不懂他,她只会关心他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学习跟不跟得上,却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
他也曾一度认为这样的母亲是配不上父亲的。直到几个月前,母亲收拾家的时候,他看到了母亲和父亲当时结婚的照片。照片中的母亲,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小巧的瓜子脸,配上一双会说话的爱笑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与现在的母亲几乎是判若两人。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母亲也曾经是漂亮的,她也曾站在他们那个年代的时代最前沿,穿着红裙高跟,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生活,直到碰到了那个想让她依托终身的男人,才甘心素面朝天洗手做羹汤,以牺牲自己的美貌和身材为代价,生下一个爱的结晶。她也不是不爱美,只是她在家务缠身后没时间没精力。
家里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是因为她,他每天吃的饱饱穿的得体也是因为她,她像蜜蜂般忙忙碌碌,才给了父亲和他两个人,最舒适最优质的生活。可是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理所当然,不仅不感激母亲的无私奉献,反而觉得她很烦。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今天他看到的那个少妇,也许就是曾经的母亲,她也曾经如此光鲜亮丽,吸引着父亲。
男人啊!原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花心的动物,他们会不自觉地期待着更加美好的女人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所以当母亲容颜不再,又因为成天围着锅台转,而与这个社会脱节,让他觉得没有共同语言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投向了其他女人的怀抱,并且美其名曰真爱,而谁又能阻止得了他寻找真爱的脚步呢?
这个家怕是要散了吧。桑思锐有些绝望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父母之间爆发的那场战争,他没有办法安睡,度秒如年,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他既想让父母之间的事情赶紧尘埃落定,又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终于客厅里一片安静,父母回房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与他想象中争吵的样子正相反,母亲被父亲哄得一直低低笑着,那笑意里洋溢着的幸福,让桑思锐觉得胆寒。
他不禁又想起今天下午,那个满脸骄纵的小男孩。是父亲怎样的宠爱,让他养成了那样的性格?再联想到父亲故作亲热地一遍又一遍叫他田心的样子,桑思锐死死地咬住枕头,闷声大哭。
田心,合起来就是个思字,曾经是他被叫了很多年的小名。小的时候父亲也曾这样亲切的唤过他,但是后来正是父亲自己厌弃了这个名字,说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取一个像女孩一样幼稚的小名,然后他便再也不是田心,成为了思锐。
那个时候他以为,这是父亲爱他在意他鼓励他的一种方式,是希望他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于是桑思锐自己开始本能地抗拒田心这个称呼,哪怕有的时候母亲会习惯之下叫错,他会毫不留情地指责,于是错过几次的母亲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但是现在手足无措被抓包的父亲,却突然开口叫他这个名字。这绝对不可能是他一时口误,因为父亲已经大约有6、7年的时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当时不这么称呼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小名带着娘气,他听不惯,而是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又有了一个新的儿子,他这个儿子,连带着儿子的母亲一起,变得可有可无,变得多余,变得让人不耐烦,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应付他们。心早已经扁了,在行动上或多或少都能够给表现出来。
夜深人静,一直瞪大着双眼睡不着觉的桑思锐鬼使神差轻手轻脚进了父母的卧室,床上睡得正香的两人对此一无所知。桑思锐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父亲身边,低下头借着月光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悔过,不忍,或者内疚。然而他看到的,是父亲一脸满足的睡颜,他睡得那么熟,以至于连桑思锐伸手去摸他的脸,都没能醒过来。
他看到了父亲放在床头的那把枪,那是父亲另一个心头之爱,父亲的同事们传说他会连睡觉都抱着,桑思锐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这些好奇的人们,父亲真的会睡觉的时候都抱着枪的。
他不仅嫉妒那个不知姓名的小男孩,更嫉妒这把枪,因为父亲从来没有抱着他睡过觉,他的手不由自主的伸过去,拿起了那把枪,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这16年来,桑思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父亲会不找这把枪匆匆离开家。在父亲的眼里,枪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密不可分的,他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可是那天早上,当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担心被父亲臭骂甚至痛打一顿的时候,才从一脸娇羞的母亲嘴里得知,父亲老早就走。
是去看另外一个妻子和另外一个儿子了吗?桑思锐嫉妒得发狂,将那把枪的子弹一颗一颗都退出来,然后通通装进书包,带去学校藏起来。
他这无意的举动,最终让公安局苦苦寻枪16年而不得,又有谁会想到,桑思远刚刚被杀时,公安局在他们的家里大肆翻找而不得的那把枪,实际上正乖乖地躺在桑思锐学校的课桌里。
那是父亲留下的东西,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不想把枪交出去,就像母亲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父亲是冤枉的一样,他那个时候也相信父亲是清白的,保住那把枪在年幼的他看来,似乎就像保住了父亲的名誉一样。
现在想来,他那时候太傻太天真,把事情都想得太理所当然,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