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高悬牌匾,上书三德堂,下是一副书文,篇幅大,文字小,并不能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江训跟江刘氏高坐堂前,一人面沉如水,一人低头看着茶杯,若有所思。
堂下跪着三个人,正是江藜、江春和江顺。
小姑娘虽说长相清秀,但一路风尘仆仆,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脏乱不堪,看着跟外面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虽说有些不安,却跪的笔直,嘴角微抿透露些许倔强。当年叉着腰大声说话的姑娘,到底是长大了。
“你们倒是出息了!”江训素着脸道。
江藜脊背挺的直直,心却飞扬起来。任谁当自己是被爹娘遗忘抛弃多年,甫一见面爹爹就能叫出她的名字,她也会觉得受宠若惊的。
“我们跟镖局一起来的。”江藜朗生说道,强压下翘起来的嘴角,认真的回道:“李家镖局的镖师个顶个的功夫好,做事又妥帖,一路上里里外外把我们照料的好好儿的。爹爹不用担心。”
“你!”江训哭笑不得,她竟然以为他是担心她的安危,他明明是忧愁不知如何安置于她。
“镖局的镖师们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你们两个小姑娘跟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还值得夸耀了?”刘氏忍不住开口讥讽道:“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荣婶就是这般教养你的?”
荣婶不只是江藜的乳娘,同时也担负起教养她的职责。对于家里的女主人来说,我把姑娘托付给你教养,你就得全权负起责来,姑娘的言行举止有半点不妥当,那就是乳娘的职责,训斥责罚都是轻的,重的直接让你告老离了这内院出去养老了。
怎么训她说她罚她都成,可是荣婶有什么错,开口就训斥荣婶,江藜不服。
“荣婶把我教养的很好,是我要来京城的,镖局是二叔公介绍的,族长跟全村的人办了盛大的宴会给我送行。”江藜梗着脖子说道,她来京城,不只是她想来,就连全族全村的人都奔走相告,各个喜笑颜开的欢送她,还有什么理由说她来京城来错了?
刘氏捂着心口一脸痛苦的看向江训:“老爷,她不在我身边长大,我连说两句都不成了?”
江藜静静的看着刘氏,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刚一进门她就发现了,她的母亲不喜欢她。
或许更早之前她就发现了,她只是在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心里一直找着借口,他们是对她不熟悉所以才不喜欢她的,等大家熟悉了就好了。
有时候自欺欺人也挺傻的。
“我来京城,就是想问爹娘一句话的。”江藜把头扬的高高的,生怕她一低头有些东西就会忍不出从眼睛里冒出来,她不能怯弱。
从江藜进门,江训的目光就不自觉的落在她身上,心里忍不住的感叹,越来越像了。自然也没错过江藜的异样,心里有些不忍,挺直了脊背,脸上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认真起来:“什么话,你说吧。”
“我就想问问,既然不喜……”江藜倔强的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有人嚷嚷道:“老爷,圣旨来了。”
“圣旨?”江训惊的站起来,门口江喜喘着粗气,一脸激动:“老爷,礼部已经派人来通知了,让您准备快些接旨。”
圣旨临门,不管怎么说都是大事,洒扫庭除,摆香设案,如果时间允许还得沐浴更衣。江宅位置偏僻,陈老大人让人来通知消息就知道时间不多了,江训忙起身去正房换衣服。
江训做官多年,虽有贵人扶持,但到底根基太弱,也不是那等聪明机智会钻营的,这么些年也就混了个正八品的照磨,每日连早朝都没有资格参加,更何况让圣上惦记颁下圣旨了。
下人们来来往往忙碌着准备接旨,脸上的笑容比早春盛开的几朵零星小花还漂亮,走路脚下步步生风。
堂屋的三人像是被人遗忘一般,无人搭理。
江春抹着头上的汗,从跪姿变成了坐在脚上,庆幸连连:“圣旨来的太是时候了,哎呀喂,训叔看着挺好说话,挺和蔼的,板着脸还是挺吓人的。不怒而威啊。”
“是啊。”江顺也赞同这话,他一路护送江藜来京城,路途遥远,他只以为是训叔想在京城给江藜说亲,让家里人护送过来,想着庆伯他们走不开,这才自告奋勇冲上来了,哪里想到江藜竟然这般大胆,京城根本不知道她要过来,而庆伯他们竟随她胡闹,带着江春这样小姑娘就坦坦然的千里迢迢来了京城。也难怪训叔、训婶子会生气。
一路上的忐忑,一路上的辛苦,只为了问一句话,有了答案,她心安了,也会让他们心安。廖秀才曾说过:“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的一鼓作气到了跟前,因为一道圣旨,就这么泄气了,真真可恨。
“大小姐,人都走了,别跪了。”江春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嘴里碎碎念道:“这些人真没眼色,也不知道拿个蒲团过来,这地跪的膝盖疼哩。”
江藜扶着她的手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整个厅里只有他们三个呆在当地,他们与外面的热闹格格不入,就像突然溅到一副上好水墨画上的墨汁,毁了好好的画儿,让人心生厌恶。
“走,咱们出去看看。”江藜咬牙道,她不能白来一趟,反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她去问了就好了。
月亮门前,伸出来半个头,小丫头趴在门上伸长了脖子往堂屋看去,只看到三个破破烂烂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伸着小手指着其中一个问道:“嬷嬷,那就是我的长姐吗?”
小姑娘身后的嬷嬷慈爱的看着她,笑道:“那是你姐姐,不过你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她,会让夫人不高兴呢。”
小姑娘说小,也有八岁了,五岁启蒙今年入学已有三年时间,她并不是真的如外表看着的那般稚嫩无知的。
“我也不喜欢她呢。”小姑娘喃喃说道,抬头看到急匆匆往这边来的江训跟刘氏,高兴的大喊:“爹爹,娘亲。”尾音拖的长长,带着小姑娘的娇俏。
人逢喜事精神爽,江训满面红光的点头问好,手伸到小姑娘头上摸了摸上面的小角,道:“阿芷乖,等会儿要接旨,别玩闹把衣服弄脏了。”
小姑娘一听,忙端正身子,握着江训的手满脸依赖。
江训对着儿子还能板着脸训斥,对着这样小小软软从小被他抱在怀里娇养长大个闺女,是怎么也板不起来脸的。
刘氏跟在一旁,眼角看到堂前廊下站立的身影,开口嗔道:“老爷就会惯着她,都多大年纪了还在父母膝头撒娇,羞不羞。”
小姑娘羞红了脸躲到江训怀里,江训自然护着她,为她说好话,一家人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
刘氏抬头望廊下看了一眼,带着报复后的快感,得意一笑。
江藜远远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愈发觉的刺目,当初来时带着多大的期盼,现在就多多少的伤心跟失落。
慢慢走到堂前,江训抬头也发现了他们,笑意还没完全收起来,说道:“阿藜快些去梳洗一番,等会儿圣旨就要来了,穿成这般可不行。”说完才想起来,对刘氏道:“阿藜刚来,你看把星澜园安排给她住可好?”
星澜园?离正房远,靠近荷花池,夏天蚊虫多,冬天阴冷。最主要的是离正房远。
刘氏刚刚服侍江训换衣服的时候想的也是把江藜安置在那里,可是这话不能由她说出来,现在江训提出来正合她意,但她却不会这般容易的就同意的。
“那里,是不是太清冷了些?”刘氏有些犹豫的道。
江府是一座小小的三进院子,外加一个荷花池的小花园,就这也是江训花了大价钱购买的。府里好些的院落并不多,除了正房,也就馨樱园跟苍梧院大些,馨樱园前年江芷已经搬进去住了,总不能叫妹妹搬出来给姐姐腾院子吧,就是江训敢提,刘氏当面就敢给驳回。苍梧院在外院,当然不可能安排江藜住到外院去。
星澜院虽然位置不好,但也是剩下的两个小院子里稍微大些的那个了。江训虽然不管后宅之事,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懂,自己提出来总是叫大家面上都好看了。
“就星澜院吧。你安排几个丫鬟婆子过去伺候,她不懂事竟然将堂姐给她当丫鬟,这事是万万不能成的。”江训说着又有些生气,以前江藜在江鲤村离的远了,他眼不见为静,就随她胡闹,现在到了京城,御史言官成天盯着各个官吏恨不得挖出点儿事来,他虽然官职小,但也珍惜,不能让他们胡闹牵连到自己来。
刘氏心中一凛,很快明白其中的关键,忙收敛心神,不敢再想之前的主意,吩咐身边的人去收拾院子。
“你先去阿芷的馨樱院梳洗一番,换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准备接旨吧。”江训说完,江喜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老爷,圣旨已经到了胡同口了。”
江训忙整了衣服跟了上去,边走边问着外院的安排。江喜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事事妥当,一一说着外院的安排。
江芷左看看右看看,提着裙角喊道:“爹爹等等我。”便提着裙角犹如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快的追了上去。她的嬷嬷跟丫鬟忙向刘氏行了礼,飞快追了上去,嘴里还喊着:“大小姐慢着些,小心摔着。”
江芷回头对她们做鬼脸,阳光洒落在她脸上夺目又耀眼。
这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疼着宠着的姑娘才有的模样吧。
江藜怔怔的看着看着远去的身影以及洒落的一片银铃般的小声,目光晦涩带着艳羡。
“你这样子出去也是丢人现眼,还是下去洗漱吧。”刘氏吩咐身边的管事妈妈留下,她也匆匆去了前院。
“大小姐这边请。”刘氏留下的当然是她的心腹,姚妈妈办事靠谱,一脸恭敬的对江藜,并不会因为她穿的破烂就瞧不起她。主子就是主子,什么时候都是主子。
江藜听的却想笑:“一个家里竟然有两个大小姐,这规矩可真够乱的。”
姚妈妈笑意一落,忙又笑的谄媚:“往常大小姐在老家侍奉老夫人,家里也就是二小姐一个人,下人们都称呼小姐,习惯了一时说顺了嘴,稍后老奴会禀告夫人,好好约束下人。”
江藜笑笑,跟着她去馨樱院梳洗。她初来咋到,对府里府外都不熟悉,很多事还是等她稍后跟爹娘谈完话再说。她本来打算的好好的,可是事情常常是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的。
“江大人,皇恩浩荡,委以重任,还望您辅佐冯大人、谢大人将此案查清楚。”宣旨太监一脸和气的道。
江训没跟内侍打过交道,但官场上也就是惯常的那些手段,恭敬的接过圣旨,又从手里掏出荷包递了过去。
传旨太监注意到他的动作,笑道:“去岁老奴走了一趟鄂州,江大小姐也赏了老奴一个封红,大小姐心地纯善,又乐于助人,说话做事很有章法,老奴现在还印象深刻呢。”说着看向江芷,笑着道:“这是府上二小姐吧,倒也乖巧可人,江大人好福气。”
江训心里打突,不知道这太监突然提起江藜是什么意思,面上不显略显拘谨的道谢。
传旨太监心想内廷的小崽子们果然没说错,这些无根无基地位低下的官员,见了他们连脊背都挺不直。
“江大人也快些收拾东西吧,明儿早上就要起程了,老奴在这里预祝江大人一路顺风。”传旨太监过来传旨也是顺路,事儿办完了自然不愿意停留。
江训一再挽留,最后亲自送到门口,看着他们走远,这才转身回屋,看着圣旨心思复杂。
他还在想自己到底哪里做的好竟然引得圣上注意,亲下圣旨封他为湖广清吏司的主事,由正八品的照磨直接官升两品成为正六品的主事,原来竟然是得益于他一直没有在意可以遗忘的江大小姐,江藜。
同下湖广的户部左侍郎新晋上任,正是去年去过湖广的钦差冯大人。他从未与冯大人有过交集,去年过年冯府却送了年礼过来,他还礼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冯大人竟然跟江藜也熟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