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丈夫终于提起了笔,柳如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
她走到钱谦益身边,目光落到纸上,想看看丈夫究竟要写些什么,文辞中可有不当之处。
钱谦益乃是文章大家,探花郎的文笔自然是极好的。可他着人有的特别,为人就是个温吞水,柳如是担心他所上折子含糊其辞,达不到卖好未来天子和马士英的目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钱谦益去叹息一声,将笔放下了。
柳如是:“老爷可是不知道这文章该如何写?”
“阮圆害逆党旧事已经这么多年,涉及了不少当年和现在场面上人物,千头万绪,为夫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钱谦益一脸的郑重,沉吟片刻:“老夫觉得上这份折子还是不妥当,不妥当,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见丈夫蔫呼呼的性子,柳如是就急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董小宛被劫可以说已经将丈夫逼到悬崖顶上,现在还有什么不好决断的。难不成要等到两不讨好,被所有人孤立,闹出一场大笑话才甘心?
她正要发作,就有一个丫鬟来报:“老爷,夫人,郑公子求见。”
钱谦益正被妻子逼得经受不住,正欲脱身,忙问:“哪个郑公子?”
丫鬟:“回老爷的话,来的乃是福建水师郑家的郑森郑公子。”
“却是大木来了。”钱谦益忙说了一声有请,然后对柳如是道:“娘子,我先去见见郑森。至于奏折的事情,容老夫再斟酌斟酌。”
说完,不顾妻子在后面连声叫,拔腿就走。
郑成功如今正在国子监做监生,又拜在钱谦益门下做学生。平时一个月中总要来钱府五六次,聆听教诲。
前段时间朝廷因为福、潞之争,钱谦益又为东林四下奔走,郑成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上门求学了。
他这次上门还带来了十几车东西,礼单非常长。
钱谦益看了一眼单子就吃了一惊,上面的海鲜干货林林总总加起来三十多样,就连腊山鸡、腊野猪肉、风吹獐子之类的山货也有上百种花样。
封疆裂土的军镇总兵官果然肥的紧,出手真大方。
这不过年又不过节的,郑成功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做什么呀?
钱谦益将礼单递给管家,叫他将礼物收了,就对郑成功笑道:“大木,你我师生一场,我这里你来得也熟了,又何必如此多礼。最近学业如何,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还有两月就是春节,些须山野之物也不值得什么,却难报师恩之万一。”郑成功忙坐直身子,回答说最近国子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读书罢了,然后又问了些自己读书时不明白的题目。
钱谦益素来喜欢出身富贵的学生,说穿了他这人本就有些势力。当下就打点起精神,依着郑成功所问的题目详细地解说了一遍。
这一说,旁征博引,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毕。
又说了会儿闲话,钱谦益觉得有些疲惫,按说这个时候郑成功应该告辞而去的。可他依旧坐在那里,一脸踟躇模样。
钱谦益看出学生的表情有些异样,就问:“大木今日想必不单是为请教学问的,有事尽管说就是。”
郑成功有些不好意思:“恩师,学生是有两件事情委实决断不下,还想听听恩师的意见。”
“是什么事,大木但说无妨。”钱谦益还是很愿意在后辈、学生面前担任人生导师角色的。
“学生刚才从孙太初府上过来。”郑成功一副汗颜模样。
“从孙元那里来的?”钱谦益顿时色变。
郑成功没有发觉恩师的不对,道:“新君眼见着就要登基,我朝已经重建,翌日朝廷必定会誓师北伐。学生的四叔正在留都,前日刚被朝廷任命为镇江总兵。学生也是武人出身,就想在沙场上为国效力。”
钱谦益强自镇定下来,点头:“你家四叔郑鸿逵被任命为镇江总兵负责那一段江防之事,老夫也听说了,郑家水师称雄四海,以郑家水军拱卫京畿自然最好不过。对了,你要去郑总兵麾下效力?”
郑成功却摇头:“却不是,学生以为,我朝廷收复北地那是要主动出击的,四叔的水师主要任务是防守长江,依学生看来,无论是闯贼还是建奴都不可能打到江淮。若是呆在四叔军中,根本就没有报效国家的机会。所以,学生就去见孙总兵,问能不能以郑家军为骨架编练一支新军,参与北伐。这事还得监国和内阁马次辅同意。学生和孙太初一见如故,想请他代我郑家递一道奏疏上去。”
钱谦益:“结果被孙元拒绝了?”
郑成功大惊:“恩师如何知道的?”
钱谦益心中苦笑:大木啊大木,你还是幼稚了些。这江北诸府都已经被四镇给瓜分了,如何容得你郑家再来染指?还有,编练新军一事何等要紧,一旦确实,朝廷每年都要平白拿一笔军饷出来。国库已然空虚,哪里还有钱?
他只笑了笑,也不回答。
郑成功:“孙太初说,编练新军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是,明年就要开恩科,学生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将来如果参加会试,中个进士岂不是好事,又何必自毁前程?”
钱谦益更惊:“明年要开恩科,老夫怎么不知道?”
郑成功一脸的迷糊:“恩师真不知道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钱谦益:“明年不是大比之年,开恩科一事何等要紧,如果确有其事,老夫不可能一点风声也不听说啊!”
郑成功:“不对啊,恩师。孙太初说,明年开恩科,恩师将以尚书衔出任主考官一职。学生如何参加科举,乃是难得的机遇。”
说到这里,他有些忸怩起来:“恩师……当然,学生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只是,只是,学生在科举入仕和投笔从戎之间委实决断不下,还想过来问问恩师的意见:究竟是在朝做官还是带兵打仗哪一样能够为国家出力?”
“这话真是孙太初说的?”钱谦益眼睛都直了,呼吸一阵紧过一阵。
看到恩师的不对劲,郑成功大惊,连声问:“恩师,恩师,你怎么了?”
刚才学生的话简直就是一道大雷直接打到钱谦益头上,会试的主考官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当世第一流的大学者,一般来说都由六部尚书或者内阁阁臣担任。因为,会试之后在殿试时,主考官可是要负责给皇帝朗读状元卷的。若是级别太低,如何上得了庙堂?
有明一朝,能够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谁不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比如嘉靖朝时的首辅杨廷和,万历年的张居正。
这不但是一个极大的政治荣誉,而且又有实在的好处。
一个读书人但凡中了进士,可是要马上授予官职的。
一期会试,下来,主考官立即可收几十上百个正七品朝廷命官的门生。而这些门生可都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中的精英,将来说不准会出多少封疆大吏、部院大臣,甚至内阁阁老。
这是一笔巨大的政治财富,所以,用一句难听的话来讲:每三年一期的会试大主考人选简直抢得要打破头了。
郑成功所带过来的消息既然经过孙元之口,定然不会有假。可以说,孙元对自己真是够意思啊,也有足够的诚意。
看来,自己如果不写那份折子是不成的了。
可是……老夫这么做,从道义上来说是不对的啊!
郑成功的叫声将他惊醒过来,钱谦益这才恢复神智,喃喃道:“无论是在朝做官还是投笔从戎,都是为国家,为君父效力。”
郑成功点点头:“恩师说得对,不过,学生以为,人读书,不过是为了修齐治平,如果国家正值风雨飘扬之际。学生终归是个武人出身,在朝堂上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上战场。这事无论如何,学生都要争取一下。再说,恩师又是明白会试的大主考。学生若是不中还好,如果中了,反落人话柄。”
钱谦益倒是有点惋惜:“大木不参加科举了,哎!”
“不了。”郑成功满面都是亮光:“就算中了进士有如何,也不过是七品知县,治下也就十数万百姓,那比得纵横疆场来得爽利。孙太初不也是武人出身,可他为国家所立的功勋,又岂是区区一个县令比得了的。学生也欲效法孙太初,将这一腔子血撒在沙场上。”
看到这个健康向上的学生,钱谦益突然为自己的阴暗的心理而羞愧起来。他忍不住叹道:“好好好,大木有此志向,老夫很是欣慰。不过,孙元乃是武人,你也知道,我朝武官地位不高。而且,孙元初起之时乃是借了凤阳守备太监杨泽的势,如今又和马瑶草、阮大铖他们是一党,在朝野的口碑可不太好啊……”
见恩师说起自己的偶像孙元,郑成功有些不满,他本是心直口快的热血青年,顿时忿忿道:“什么口碑不好,那不过是士大夫们的口碑,能代表我大明朝亿兆百姓吗?老百姓可管不了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谁是东林谁有是阉党,谁忠谁奸。只要能够打败闯贼和建奴,恢复神州,让他们有一个安生日子国,谁就是忠臣。”
“这才是天意民心,可不由哪党哪派说了算。朝中诸君子又如何,平时袖手谈心性,可闯贼打进北京时,这些君子有能奈何。临危一死报君王固然悲壮,可对国家和民众而言却是一场合啊悲剧。”大约是感觉到自己失言,郑成功忙拜下去,红着面庞道:“恩是乃是东林领袖,学生断无不敬之意。”
钱谦益一把将郑成功扶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木说得好啊,谁忠谁奸,可不由哪党哪派说了算,百姓才是天意民心。只要你能够驱除贼军,恢复神州,那就是真正的君子和忠臣。君子问行不问心,天天悠悠众口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郑成功不明白钱谦益说的是什么,只以为恩师这是在鼓励自己,一想到自己将来征战沙场时的情形,激动得浑身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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