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一入秋,天气就凉了下去,刚才过去的那个盛夏的炎热,在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中消失无踪。
雨水落了十余日,到今日天空终于放晴朗。抬头看去,头顶是没有一丝云彩的瓦蓝色苍穹。金黄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在路边的秋叶上,黄灿灿耀眼欲花。
在放眼朝西,西山那边,更是红灿灿如火,枫叶都红了。
经过了一个酷热夏季折磨的京城,也恢复了活气。
一大早,在家里呆得发霉的人们都走出家门。要么,去香山观赏红叶,要么出城去看那无尽的秋野,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却是难得的太平景象。
没错,刚过去的崇祯十年和崇祯十一年上半年,乃是崇祯皇帝登基以来难得的平静日子。这一年半的时间内,中国的北方气候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像往年那样又是大旱又是雪灾。也因为如此,东北的建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南下打草谷,让大明朝的北方边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对内的剿灭农民军战事,一切更是顺风顺水。崇祯十年十月,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法终于看到成效。农民军残部的腾挪空间被极大压缩,在湖广、陕西、四川交界地带苦苦挣扎,如果不出大的意外,被彻底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到崇祯十一年年出,继高迎祥闯王之位的李自成大军已基本被洪承畴、孙传庭击溃。
看这二人在陕西干得出色,接替卢象升位的总督南方五省军务的总理熊文灿由于本钱不足,不能像洪、孙二人那么风光。无奈之下,他决定采取招抚的手段,招安纵横在黄梅一带的张献忠部。
说起这个熊文灿,他原本是福建巡抚,因为成功招抚了海盗郑芝龙,也就是后来的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父亲,得以升任两广总督。后来有皆郑芝龙的力量平定了海盗刘香,一时间声誉鹊起。可以说,此人之所以起家,做到封疆大吏的位置,全靠招抚贼人,其实却是没有半点军事才能的。
他接替卢象升的总理一职之后,手头没有一兵一卒,无奈之下只得请求左良玉借给了他六千老弱兵残做亲兵,这才将总理南方五省军务衙门的架子搭起来了。
崇祯十年十月,熊文灿去了安庆督促左良玉对张献忠用兵。结果,飞扬跋扈的左良玉根本就不理他的茬。
身为督师,手上无兵无将,自然也谈不上剿灭乱贼。加上熊大人做官也糊涂,竟然上了个折子给朝廷,说黄梅一代贼军已经活动了将近一年,究其原因是这里实在是太富庶了,所有才将敌人招了过来。朝廷如果将所有百姓移入城中,坚壁清野,将庄稼地都毁了,把水井都填了,贼军无法以军就食,得不到人力物力补充,自然就会退兵。
东南可是朝廷财赋重地,熊大人这一招以本伤人实在太荒谬,崇祯皇帝看了折子后勃然大怒,痛斥熊文灿这是在“玩寇”。杨嗣昌也是哭笑不得,没办法,就从真定、保定和山西掉了三千人过去。
可这点人马,要想用来解决张献忠根本就没有可能。熊大人是靠招抚贼军起家的,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就干起了老本行。
于是,熊文灿就派出亲信进入张献忠营内招降。
张献忠为人狡诈,在以前他只要形势一但不好,就投降朝廷。可等到缓过劲来,就会重新反叛。可以说,此人根本就不能相信。
自从滁州大战之后,农民军受到了极大打击,元气大损失,已处于失败边沿。此次熊文灿派人过来招降,要想立此绝世大功,好在皇帝面前扬眉吐气。
张献忠吃准了熊文灿这种急于求成的心理,有知道他贪财,更是许于厚贿,向熊大人提出苛刻的条件要求保留部队建制,并择地安置。反正一句话,投降可以,但兵权却不能交出去。
当时,杨嗣昌等人也不是没有看出其中的问题,因为张献忠的人品实在太卑劣,根本就不值得相信。可熊文灿急于立功,不断派人进京游说。说张献忠兵力雄厚,又是贼军中的领军任务。若要想彻底剿灭贼寇,朝廷将来不知道还会糜费多少军费,调动多少人马。而且,未必就能打得过人家。如今,若是招降了贼军的旗帜性任务,贼人必然军心大震,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陆续求降。
如此,岂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最后,熊文灿还信誓旦旦地说:“若能招降张献忠,依臣看来,最多三年,贼军将尽数归降朝廷,当至天下太平。”
在熊大人的影响下,急功近利的崇祯皇帝一锤定音,答应了张献忠的所有条件,让张部安扎在谷城外十余里地的白沙洲,造屋买地,定居下来,俨然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的诸侯王。
而这个时期的张部势力已经在历次的战争中受到了极大的削弱,据地方官送上来的花名册上记录,此刻的张献忠手下总国也不过一万八千人,其中精兵约一万一千左右。
这个时候,崇祯皇帝才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虽然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可自登基以来,大明朝就内忧外患不断,每年都在打仗。仗打得多了,他这个门外汉也具备一定的军事常识。
一万八千贼人就有一万一千精兵,可能吗?据他所知,贼军作战一向都是拖家带口,两万人马中,上得战场的青壮有个五六千人就算是不错的了。至于家丁级精锐,也就一两牵千人模样。
这点人马,只要朝廷发个狠心,调动各地军马进剿,最多花费些时间和军饷,要彻底剿灭也不是什么难事。又怎么说未必打不过人家?
这个熊文灿还说什么最多三年,贼军将尽数归降朝廷,这不依旧是袁蛮子那叛贼当年的“五年平辽”的翻版吗?
一回过味儿来,崇祯皇帝对熊文灿的厌恶感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内心中也知道,张献忠此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你一口,只要他得到休养生息,回过劲儿来。
可崇祯皇帝却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只能强自忍了,甚至还将熊总督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崇祯皇帝和杨嗣昌都是忧心忡忡,可朝中官员和百姓对此却没有任何认识。
相反,在此之后,朝野都笼罩在一片喜气之中。
熊文灿的抚局受到朝廷表彰,大大鼓舞了其他主抚派的官员。各地督抚都有样学样地派人招抚已经眼见着就要彻底被打垮的农民军部队。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软弱,一个比一个妥协。以至于当时有很多人讥笑以熊总督为首的主抚派官员的做法是“求贼。”
如今的农民军已经处于日落西山的窘境之中,见朝廷招抚,自然是十分惊喜,决定暂时做几天官军,缓上一口气。
没错,就是求贼,随着大量的贼军假投降,僧多粥少,各地官员的竞争也越发激烈。不但答应农民军保留建制,还自掏腰包补充贼军给养。
有这么些冤大头在,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一时间,农民投降之风盛行。十一月,罗汝才、顺义王、射塌天、一丈青、一条龙、过天星、王国宁、常国安、杨友贤、王光恩等十余家首领相继向当地官员投降
至于没有投降的李自成等人,也正爱陕西被彻底击溃,只余十余骑逃入商洛山区苟延残喘。
在普通百姓看来,困绕大明朝十余年的内乱到现在好象已经得到了彻底平息。
这究竟是不是表面现象,这些贼人是不是还会卷土重来,再次反叛,谁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去想。
辽东那边,因为今年的气候不错,建奴也没有入寇。让明帝国的百姓享受到一年多难得的和平和安宁。
至于皇太极征讨朝鲜归来之后,在今年二月二日,又命硕托和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进攻皮岛,后又派阿济格前去助战。并于四月彻底攻克这座孤悬海外军事要塞之事,朝廷和百姓并不放在心上。
当时的皮岛是朝廷在辽东控制的唯一领地,直接威胁着建奴的大后方。岛上还有一万七千多人,如果使用得当,未必不是一支奇兵。
可就在这一刻,皮岛失陷的消息被大家刻意给遗忘了。
或者,对他们来说,这地方实在没什么价值。
却不知道,这一直制约着清政权发展的东部威胁,已被彻底解除。
消灭了朝鲜,拿下皮岛,满清可以集中全部力南下。
真到那个时候,就不仅仅北方民族南下打草谷那么简单。而是,天下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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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的和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大家忘记这天下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秋天高气爽,京城中贵人们纷纷出城欣赏红叶美景。但城中的引车卖桨者流却没有那个闲钱和工夫,崇祯九年建奴入寇,已经将京畿地区抢成白地。可以说,整个顺天府的百姓都在瞬间返贫。
不过,在操劳生计之余,也不妨寻些乐子,放松筋骨,享受生活,感觉这日子过得还算有些盼头。
作为京城中最廉价最便宜的消遣,不外是花上五个铜钱,叫上一壶香片,饮上几碗,听那说书先生来一段《三国》《水浒》。
“啪!”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清脆地拍在案上:“卞喜请关公于法堂筵席。关公曰:‘卞君请关某,是好意,还是歹意?’卞喜未及回言,关公早望见壁衣中有刀斧手,乃大喝卞喜曰:‘吾以汝为好人,安敢如此!’卞喜知事泄,大叫:‘左右下手!’……”
今天先生说的正是《三国演义》中关羽过五关斩六将那段。
其实,这故事,但凡是这里的常客,都听了不下十七八次。可大约是这先生的书说得实在精彩,却已经将众人都魂给勾了去。皆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聆听那关公如何大展神威,让大伙儿爽上一把。
却不想,那先生突然将手一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日请早,明日请早!”
说书先生如此卖关子,众茶客都“嗡”一声闹起来,骂道:“关先生实在可恼,每说到要紧时刻,就说一声明日请早,端的扫人兴头。”
“姓关的,你老这么干可不地道。别以为你也姓关,咱们看到关公的面子上,就会不找你说话。直娘贼你好生可恶,不就是说书说得好听罢了。可他娘的,你每次只说一壶茶工夫,多一些时间都不肯。咱们花同样多的钱,去别家茶舍,怎么这也能听上一个时辰。”一个性子急噪的粗鲁客人顿时拍案而起:“凭什么一样多的钱,到你这里听书就要打个折扣?”
“对对对,直娘贼好生恼人,今日无论如何你得将这段说完,否则没完!”有人起头,大约是平日间众人已经忍关先生很长日子了,如今有人领头,立即将胸中怒气爆发出来。
毕竟都是贩夫走卒一类的粗人,一时间,拍桌子的拍桌子,打板凳的打板凳,形势一发不可收。
听到大家的骂,茶馆老板连连拱手,不住赔笑。、
左右都是认识了一辈子的街坊邻居,既然老板态度如此之好,大家的怒气稍有平息。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姓关的说书先生却咯咯地冷笑起来:“我说一壶茶工夫,别人说一个时辰又如何?其他人说得算个屁,能听吗?也就哄哄你们这些驴耳朵罢了。岂不闻,宁食仙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别怕你们现在闹得凶,还说什么以后再不听老夫的书了。不信咱们走着瞧,过不了两日,尔等都得屁颠屁颠地给老夫滚回来。”
此话引得众人一阵大哗,有人甚至挽起袖子捏着拳头要冲上去,准备给这个讨厌的家伙一通老拳:“姓关的,别以为你有秀才功名在身,咱们就不能揍你!法不责众,打了也是白打,就算报到顺天府,官府拿咱们也没辙!”
“对,揍这个老小子,竟然骂我们是驴,今日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茶馆老板大惊,一想到等下打起来,自己的家什不知道要被摔怀多少,再看那关老先生瘦得更弱鸡一样,保不准就会死在这里。真出了人命案子,倒霉的还不是自己。这间茶舍不但开不下去,搞不好自己还得在牢房里呆上几日。
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不住伸手去拦众人:“各位各位,关先生就是脾气坏些,得罪各位,你们也不要同他计较。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一遭吧!”
就在这个时候,那关先生的咯咯声笑得更响。那声音直如一把刀子刮在琉璃瓦上,尖锐得让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们要一个时辰的书,好好好,既如此,那老夫今日就再说一段好了。”
这一声尖笑,让众人安静下来。
定睛看去,却发现关先生那张脸上的伤疤已经扭结成一团。
他那张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横七竖八都是伤痕,也不知道是因何受伤。大约是后来养得不好,伤口处长了不少赘肉,如一条条巨大的蜈蚣在面上扭结盘旋。多看上几眼,就叫人心头发寒。
这个关先生是一年前来京城的,听人说他以前是顺天府良乡人,是个有秀才功名的寒门。家中尚有老妻和一子一女,平日间靠给人授馆做教书先生为生。崇祯九年建奴南侵时,老妻被人杀了,他和一子一女也被建奴俘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关先生却从敌人手中逃得一条性命回来了。
不过,因为面容尽毁,也没人肯请他去做教书先生吓着孩子。无奈之下,关秀才只得去寻在京城衙门里做事的同窗,看能不能找个糊口的营生。
但还是因为长得实在吓人,都被人一一惋拒了。
没个着落,关秀才只能在茶馆里做说书先生。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又是做惯了先生的,口才了得。演义书中的故事一落到他口中,却说得丝丝入扣,叫人听得欲罢不能。不过,这老秀才自从来了茶馆之后,大约是想念去世的老妻,想念落在敌人手中为奴为婢的儿女,心情抑郁。说起书来也没多大劲头,每日只说一壶茶的书,得几文酒钱就罢手。然后沽上一角酒,卖上二两猪头肉,一个人缩在墙角喝成一堆烂泥。
“啪!”一声,关秀才的惊堂木又狠狠地拍在案上:“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正是宋时大将岳鹏举的《满江红》,话说,金兵围攻陷汴京前后,大肆烧杀掳惊,****妇女,无恶不作。除金银财物之外,他们大量俘虏宋朝官员和百姓,其中女性尤多。金人特意索要女童六百”。据《瓮中人语》及载,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七日,金兵掠巨室,火明德刘皇后家、蓝从家、孟家,沿烧数千间。斡离不掠妇女七十余人出城……”
“……被金兵押解的第一批有妇女三千四百余人,三月二十七日自青城国相寨起程,四月二十七日抵燕山,存妇女一千九百余人。一个月内就死了近一半。活下来的人是幸运的,但等待她们的仍是悲惨的命运。五月二十三日,赵构之母韦后、妻妃邢等宋俘终于到达金上京。六月初七,金国皇帝接见韦后等人,随后赐赵构母韦后、赵构妻子邢秉懿和姜醉媚、帝姬赵嬛嬛等十八人居住在浣衣院。其实“浣衣院”,并不主浣衣之事,实乃军妓营……”
又是一壶茶工夫过去,关秀才又说了半天。可这次,大家却不太听得懂。
终于有人大喝一声:“兀那姓关的,你说得是啥鸟书,耍我们的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对,听不懂,不好听,你说的是鸟毛啊?”众人又是一通鼓躁,已经有人将放在几上的瓜子皮、橘子和吃剩的果子朝关先生扔去。
关先生一不小心额头上就中了几瓣橘子,汁液果然糊了一脸。却不去擦,却突然大声哭号:“听不懂就对了,听不懂就对了。前金、后金,大宋大明。这建奴还会来的,还会来的……这天下是要亡了……将来尔等的妻子老母,都要被后金建奴虏去做婢做妓。国破家亡,尔等都要做亡国奴,两脚羊……”却是声嘶力竭,长歌当哭了。
“好个蔑片相公,如此诅咒老子,诅咒我大明朝。是可忍,孰不可忍!”终于有个听客彻底爆发了,也顾不得殴打有功名的读书人罪名不笑,猛地跳上台去,狠狠地抽了关先生一记耳光:“直娘贼,后金鞑子又如何,当咱们大明朝的军队是摆设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关老先生却不躲闪,嘴角流血,只不住大笑:“打得好,打得好,崇祯九年建奴南下,我浑家被建奴一刀砍下脑袋的时候,大明朝的军队在哪里?我儿子女儿被建奴俘虏的时候,大明朝的军队在哪里?看着吧,看这吧,昨天的我就是明日的你们。你们都要做奴隶,你们都要做奴隶!”
“疯子,疯子。”那人还待要打。
一个十来岁的男子跳上去,一把将他推开,喝道:“干什么,殴打读书种子,今日定拿你去顺天府。”
这人一脸的文弱,显然也是读过几天书的。可怪的是,他身上却穿着一件鸳鸯战袄,腰上还挂着一口大刀,却是军汉打扮:“关先生,是我呀,我是刘明啊,在先生哪里读过两年书的。想不到今日却在这里见着你,先生你变成这样了。”
说完,就一把拉着关先生就朝外走。
其他茶客见这人是关先生的学生,腰上又带着刀,心中畏惧,同时闪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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