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高杰离开,又来了一队明军,将尚书府把住,显然已经将这里当成他们的一处驻军场所。
何满等人被人赶进府中,让蹲在地上半天。
过不片刻,陆续就有兵马过来,又叫何满他们出去卸货。
却原来,外面来了一个车队,车上满载着绸缎等财物。
何满他们忙了半天,才将几十辆大车的东西搬进后面的厅堂里。何满因为是独臂还是瘸子,搬运东西颇为困难,就有一个秦军士兵不耐烦了,眼睛里冒着凶光,抽出兵刃,想将他这个没用的废人砍死当场。
还是郭罗络氏见机快,急忙将一口大筐挂在何满的背上,又将东西不要命地朝里面装,直压得何满几乎要倒下去了。
何满知道自己不能倒,一倒下也许就没有机会站起来。就咬着牙,跑得脚下呼呼风声,那秦军士兵见何满力大,这才罢了,骂了一句“死瘸子”将刀收回鞘中。
借了一个空,何满对郭罗络氏道了一声谢。
郭罗络氏忧愁地摆了一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她已经出了一头的汗水,脸上的锅灰和着汗水,已是一塌糊涂,根本就看不出本来面目。如此,何满才放了心。至少,秦军不会对她怎么样。
将东送入后面的厅堂之后,何满看到里面的财帛已经堆成一座小山。这不过是秦军的一处巢穴,像这样的库房,内城之中不知道还有几个,可见高杰缴获这丰厚。
先前和众人一起被那四个秦军驱使过来的难民当中有几人是从内城其他地方逃过来的。据他们说,明军已经将内城划成四块,每军各占一处。秦军功劳最大,势力最雄,所占的街区最大,最富饶。
厅堂之中除了几个秦军士兵之外,还有三个妇人。看她们的打扮也都是建州人,而且是建州贵族的女子。此刻,三个妇人在里面挑挑拣拣,又不断向那几个秦军献媚。引得他们哈哈大笑,一把将其搂住,不断将金银珠宝往三个妇人怀里塞,再顺便摸上一把。
何满看得心中叹息,昨日白天时,内城建州普通百姓纷纷提着兵器上城为国死战。也因此激怒了明军,像牲口一样被他们宰杀在地。可这些贵族老爷太太们却曲尽媚态。他们没有丝毫的亡国之痛,咱们又管那里多做什么,还是先紧着自己,想办法逃得一命吧!
又送了两趟财货,何满直累得浑身热汗,手酥脚软。他以前在建州军中本就不是体格健壮之人,这一年多来在京城因为对前途绝望,得过且过醉生梦死,身子早就被淘虚了。顿时喘得厉害。
厅堂中的几个秦军士兵正搂着几个建州贵妇吃酒,喧哗不已。
突然间,一个秦军士兵指过来,喝道:“狗鞑子过来!”
然后抽出刀,朝外面一指,示意正在运送财物的俘虏随他一道出去。
这个时候,俘虏们有不少正在厅堂里忙碌,总数约三十余人。
这个秦军士兵已经醉得厉害,但眼睛里全是杀气。
何满立即明白,他是酒劲上来,要杀人取乐。其实,这种事情他和同伴以前在建州军时,每俘虏了汉人,也会这么干。
这才真真是报应啊,以前杀汉人的时候,自己当他们如同猪狗一般。此刻着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却是无尽的悲哀。
众人都是魂飞魄散,可说来也怪,竟无一人反抗,都低着头排着队伍,慢慢地朝外走着。
何满和郭罗络氏也随众人一道向前。
突然间,郭罗络氏低呼一把将何满的手捏住,用攥着。就好象攥着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何满兄弟,看来我们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生死关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心中哪怕有过一丝想娶我的意思?”
何满叹息:“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个?”
“不,就问。”郭罗络氏眼睛里全是泪光。
何满:“我不过是一个残废,当初连自己都养不活。”
郭罗络氏:“我不管,我养你。”
一向木讷,且心如死灰的何满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如果有来世,我定娶你。此刻,就对不起了。”
这个时候,外面的那个秦军已经开始杀人了。
此人也是恶毒,将俘虏拉到荷花池边上,对着脖子一刀一个。就有热血汩汩地喷下池塘去,须臾,池塘表面结的那层薄冰就被热热的人血烫花,露出下面绿色的水来。
还是没有人反抗,所有的俘虏都面如死灰,只盼望早一点得到解脱,脱离这片苦海。
郭罗络氏突然低声道:“何满,我不管,我要你活,我们都要火下去。”
一刹那间,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手一用力,就拉着何满朝旁边跑去。
洪承畴的尚书府以前也不知道属于哪个明朝的达官贵人,院子很大,乃是江南园林的格局,到处都是假山、曲廊、花草树木,端地是纳须弥于芥子,步移景生。何满和郭罗络氏自然识不得其中的妙处,也没心思欣赏,他们只知道此处地形复杂,正适合逃命。
被押出厅堂的人实在太多,且都在低头闭目待死,一时间也没有人发现他们逃跑。
绕过一座大假山,就到了厅堂的后面。
这后面依旧是一处荷花池,只一座回廊,显然是藏不住人的。
至于荷花池,都结了厚实的冰,在惨白的天光下,亮得跟镜子一般。
二人一口气传过回廊,又在洪府里转了半天,发现四处的大门都有兵丁把守。这也可以理解,一来这里毕竟是洪承畴的府邸,要紧之处;二来,此地已经成为秦军堆放财物的库房,自然戒备森严。
跑了半天,竟然没有寻到一条生路。
远处大厅堂那边杀人的声音越发响亮,惨烈的叫声中夹杂着秦军的嬉笑。二人满面凄惶,正彷徨无计,突然间,就看到有几个身着建州人服饰的男女蹑手蹑脚地朝花园里一处孤零零的房屋里跑去,一跑进去就没有出来。
何满心中一动,对郭罗络氏道:“是自己人,走,咱们过去看看。”
二人冲进屋中,鼻端顿时嗅到一股浓重的臭气。里面好生黑暗,隐约中有哼哼声传来。
好半天,他们才恢复视力。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茅房。同其他人家的茅房一样,洪府也在粪坑上建了一个猪圈,里面养了两头大黑肥猪。
说来也怪,这处茅房本小,可先前那几人跑进来之后,却凭空消失不见了。
“怪了,这几人难道插了翅膀飞掉不成?”郭罗络氏顿时呆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就这么不见了的。”何满心中一动,突然摸出怀里的火石一敲,点燃了火折子。然后从解手的木板缝隙探下去。
屋中明亮起来,眼前的景象让何满和郭罗络氏寒毛都竖了起来。
却见,那口大约五个平方米的粪坑里满满当当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当真是挤得水泄不通。
大冷天的,又是粪又是水,所有的人都苍白着脸,紧咬着牙关竭力不让牙齿发出磕击的声音。/
看到火把的光,所有的人头抬起头来,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死尸一般。
何满抽了一口冷气,竟被吓得退了一步。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些人定然都是洪府的下人。秦军进府大砍大杀,这些人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之下,索性跳进了茅坑,祈祷能够拣得一条活命。
郭罗络氏拉着何满的手,就率先朝下面跨去:“咱们且在里面躲上一阵。”
可这一脚刚一踏下去,就被一只手推了回来。
有人在下面低声怒叫:“别进来,没位置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快滚!”
声音中满是颤意,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冷。
郭罗络氏怒道:“都是旗人,危难当头,生死交关,咱们正该互相帮助。”
里面又有一人骂道:“什么他娘的旗人,咱们马上就要被人灭族了,建州已经完了,各人顾各人吧!你这婆娘又不是俺们府里的,凭什么要我们帮你,快滚,再闹若是引来秦军咱们可都要被你害死了。”
郭罗络氏还要争执,突然间,有一坨粪便夹带着臭气扔上来,若不是何满见机快拉了她一把,还真被糊了一脸。
“没工夫耽搁了。”何满手上一用力,拉着郭罗络氏朝茅房外面跑去。
郭罗络氏甩了几次,也没办法将何满的手甩开,急得低叫:“何满,你干嘛拉我?”
何满道:“粪坑里满是人,如何挤得进去,那么脏,我是宁可死也不跳下去的。再说,天这么冷,掉进去,不等被秦军找到砍下脑袋,自己先被冻死了。”
“却也是。”一想到要跳进大粪里,毕竟是个妇人,郭罗络氏还是惧了。她有点着急:“可除了这里根本就没地方躲藏啊!”
何满:“这地方全是秦军,躲也躲不过去。而且,无衣无食,又能冻几日?要想活命,还是得想法子先从这尚书府逃出去。”
看到郭罗络氏一脸恐惧的神情,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何满道:“放心好了,我可是从扬州那尸山血海里走过一遭的,逃命这事有经验。”
话虽然这么说,心中还是非常焦躁。
在府中跑了几处,依旧找不到出路。不觉就绕到一个僻静的院子里。
这里应该是花工的居所,里面有不少育苗用的花盆,还堆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太湖石。
看那围墙有一仗多高,青砖筑成,上面长了干枯的青苔。
何满忙叫郭罗络氏将太湖石搬来堆在墙角,可等到将石头都堆在一起,依旧够不着墙头。
无奈之下,何满叫:“抱起一块石头。”
“怎么了?”郭罗络氏一呆,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搬起了一块太湖石。
“撞击!”何满手右边也帮着用力,使劲地将石头朝墙上撞击,欲效仿军队攻城时用攻城锤冲击城门。
一下,两下,三下。
僻静的小院子里满是响亮的轰隆,郭罗络氏惊得面容煞白:“何满,不要,不要!”
可何满只是咬牙不理,只不停用力,额头上的青筋都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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