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果园,山东济宁人……其实也不对。我俗家名字叫狗剩,黄狗剩。在宁乡军中的名字,或者说法号叫果缘。
我现在是个火夫,给阮大铖阮尚书做饭。实际上,在之前我在宁乡军中也是一个火夫。
给谁做饭不是做,不过,梁满仓梁老总却让我小心监视阮大铖的,但凡有不正常的举动,立即过去禀告。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干这种事的料子,梁老总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以想象侦缉厂肯定会在阮尚书身边另外安插有耳目,说不定就连阮大铖身边也有人被他给收买了。
从他们手中弄情报不比我这里得来的更要价值?
因此,不但梁老总,就连我也没将此事当真。
如此也好,我就专一给大司马做饭,陪他说说话儿,日子过得倒也轻省。
没有人再问我什么时候“开打”了,因为决战就在今夜卯时。
听人说,阮大司马这次来扬州名义上是暂代督师一职,指挥江北诸军对敌作战。但其实他并不懂军事,江北的军队除了咱们宁乡军,说句实在话,都直他娘是一群土匪、野兽,自进江淮地区以来,坏事做尽,并不逊色于建奴。阿弥陀佛,他们将来就算是死了,也是要进阿鼻地狱的。
各镇总兵官跋扈得紧,也没有人肯听他的指挥。大司马手头所能指挥的,也只有他手下那一百多京营的士卒。
我算是看明白了,阮尚书这次来扬州是专门来整人的,是冲史可法来的。
他刚一过江,就先将史首辅给软禁起来,然后到处抓人,严刑拷打。不少人都死在他的刀下,有人因为受刑不过,自己寻了了断。
老实说,天天呆在阮尚书身边,还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佛家以慈悲为怀,看到那些犯官被整得如此之惨,真是不落忍啊。尤其是看到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官员,听到他们在深夜里的惨叫时,就算念再多的经也禁不住心摇魄动。
好在终于要开打了,听阮尚书自己说,等到扬州战事结束,他就会押送相关人犯班师回朝。到时候,小衲也可以回宁乡军去了。
我养了一群鸡,在阮尚书这里成天用上好白米喂着,一个个长得膘肥肉满,身上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得人好生喜欢。
本打算在发起总攻之前都宰了,犒劳部队的弟兄们,也好叫他们多点力气杀敌。佛家虽然戒杀生,可斩妖降魔却是大功德,建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怖的魔鬼。
可惜我现在在阮尚书这里,根本就会不了部队。但鸡还是要杀的,因为大司马说了他要亲临一线,冲锋在前。虽然小僧对阮大铖的狠辣很不以为然,不过,阮大铖堂堂兵部尚书却要亲自上战场还是令人非常佩服的。
只要是斩妖除魔就值得人尊敬,又必分出你我呢?
小僧想了想,决定将那群养了有些日子的鸡都杀了,给那一百多个京营弟兄,给阮尚书壮行。
真是一群好鸡啊,肉长得好满,剥开了,里面一层黄色的油,叫人见了忍不住食指大动。
佛家不杀生的,但火夫可以。再说了,小僧觉得投到畜生道的,前世一定是做了孽,所以,这群鸡肯定是坏鸡,杀之也不为过。因果循环,它们这世受了报应,让士卒吃饱了上阵杀敌就算是了了因果,来世说不定会投胎为人呢,小衲这也是帮了它们。它们于小僧有缘,便有此果,小僧果缘,山东济宁人士也!
当然,还是得给鸡们念一段《往生咒》,这是专业精神。
不是吹牛,小僧在做饭上有极高的天赋,以前在部队当火夫的时候,一开饭总会发现队伍里要多几张陌生面孔,一问才知道是兄弟部队过来蹭饭的。据说,上头已经有意让我去做侯爷的伙夫。这可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想当年余祥余大人不就是侯爷的厨子出身。
这一群鸡宰杀之后,怎么弄我可是下了工夫的。要知道扬州一地打了将近一个月,几十万大军盘恒在此,可谓是寸草不生。罐头又吃腻了,大家现在只想看到新鲜的肉食、蔬菜。
于是,我就下塘里采了莲藕,又在沟边拔了野葱和野蒜,再搁了花椒,放了点山茱萸,满满地煮了一大锅,装了四个大脚盆。阿弥陀佛,香得小僧都忍不住要动手先吃为快了。
换成往常,京营那群公子哥儿们早就开始抢了。
但说来也怪,这群家伙酒喝了不少,却没有怎么下筷子,有人甚至滴下眼泪,说这次随大司马过江半案,原本是打算来弄点外快的。如今,弟兄们收获倒是颇丰收,每人都有好几百两银子进帐。可是,大司马这次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糊涂,好好地在后面呆着不好吗,非要带着弟兄们上前线拼命,早知道就不来了。真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啊!
说到悲伤处,大家都开始哭泣起来,有人甚至还动起了笔写起遗书,交给小僧,说一旦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请我带回留都去。
小僧很是不明白,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了,打仗真的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吗?要知道在咱们宁乡军,一说要打仗,弟兄们都喜笑颜开,说直娘贼,终于要打了,闲了这么长日子,身上都快长毛了,总算是可以活动活动了。这次定然要砍下两颗敌人的脑袋,为俺们家那群小子挣上几十亩良田。
又有人笑到,田地咱倒是无所谓,只要打仗立了功就有升迁的可能,老子这个大头兵也当够了,怎么着也得想当当军官,如果这仗打下去,没准有一天我还能杀成一个将军,侯爷有一句话说得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反正一句话,一说要打仗,宁乡军就嗷嗷叫着扑上去,惟恐落后于人。
但眼前这群悲伤的极处的京营士兵却怎么这样,真叫人有些……有些瞧不起啊!你如果怕死,干嘛当兵,在家里做个普通老百姓不好吗?既然做了军人,奋勇杀敌是你的本分。
心中虽然鄙夷,小僧一向宽以待人,还是安慰了他们几句,说你们也别写遗书了,也没办法替你们带,小衲等下也是要上前线的,说不定还死在你们前头。
这话刚一说完,众京营士兵又开始哭起来。
小僧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劝道:“吃吧,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也不必担心,咱们宁乡军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除了永城之战时打得比较苦,被几十倍于我金雕军的敌人包围之外,付出一定的牺牲之外,好象就没多大伤亡。一场大战下来,死伤不过几百千余人马。说不定,等下咱们都没事呢!”
“没事没事,那是你们宁乡军。你们宁乡军什么军队,咱们京营什么军队。你们杀过的人比咱们杀过的鸡还多,咱们平日里血都没见过。也就每月初一、十五点个卯时,上战场和人动刀子,死得不用太快。”
“是啊,阮大铖可恶,竟然让小爷去送死,什么玩意儿。当我们是粗鄙的军汉,老子的祖上可是开国功臣,他又算得了什么?”
“就是,各位弟兄,咱们是马鸾马指挥的人,可不归他阮圆海管。兵部也拿咱们京营没个奈何,索性别理睬他。”
“说得好,我们这里关押了这么多官员,这可都是朝廷着紧要缉拿的要犯。若我等一走,走了犯人,可吃不起这个罪。”
当下,众人都同时叫起来:“不去,坚决不去。”
“要不,我等先押着犯人连夜过江回南京等着朊圆海?”
“这个主意好!”大家都同时击节叫好。
又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喊道:“可是若不去打仗,如果阮尚书有个好歹,咱们可都是死罪啊!”
“不用怕,前面那么多宁乡军,有他们在,阮尚书肯定没事的。”
当下众人连鸡肉也顾不得吃,立即收拾好行装,就要启程。
小僧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些人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当逃兵,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宁乡军军中,简直无法想象,可在京营士卒看来,好象是一见很正常的事情。
这么多人犯需要转移,动静不小,就惊动了阮尚书手下的几个幕僚。
于是,阮大铖的幕僚和书办们纷纷跑出来又是劝解又是许以好处,想将侍卫们都留下来。可惜,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刚才京营的士兵们在吃鸡喝酒的时候已经将话说得明白,他们都是功臣之后,说难听点就是飞扬跋扈的花花公子,谁背后没有几个公、侯贵胄撑腰。在南京横行霸道惯了,眼睛里可没有什么阮大铖,就连他们的顶头尚书马鸾也不放在心上。
当下,也懒得理睬这些篾片书生,带着相干人犯一阵风似地跑了。有一个书办上前阻挡,结果被一拳直接打晕过去。于是,再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废话。
这么大动静必然惊动软禁在另外一边的史可法史首辅,他立即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毕竟是大明朝的首辅,东林党党魁,在东林士林威望极高,京营的侍卫虽然混帐,却不敢得罪。就恭敬地一拱手,将今日卯时明朝军就要对被围的多铎发起最后攻击的事情禀告,又说,战场凶险莫名,为防万一,督师行辕的所有人都要先撤回留都,史首辅且随咱们走吧。
史可法的勇气倒是叫人佩服,冷笑一声,拂袖喝道:“笑话,老夫乃是大明朝首辅,又曾经做过督师,守土有责,怎么能离开?快,带老夫去前线,某要亲眼看到宁乡军攻破建奴老营。”
说到这里,他面容一板,对一众侍卫喝道:“尔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大敌当前,你等当奋勇杀敌,怎么能临阵脱逃,立即集合部队上去。”
众京营侍卫面面相觑,终于有个混不吝的人叫道:“首辅,你要去前线自己去就是,干嘛拉我等去送死。扣临阵脱逃这顶天大的帽子在我等的头上有意思吗,实话告诉你,咱们这次过江就是得了朝廷的命令来查你的。你老人家在扬州城被围的时候倒是没有逃跑,可又管得了什么用。一言不发,一个命令不下,甚至连督师行辕都交给幕僚去管,一心只坐在屋里等死。如此,对于国家又有什么用处?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你们倒是获得了好名声,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班?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等着建奴将刀子砍到自己头上,你要去自己去就是,咱们可不陪着。”
这话一说出口,史可法的脸色顿时变了,手上颤个不停。口中只是说:“快带老夫到前线去,否则尚方宝剑绝不容情!”
小僧看到他气成这样,心中也是不忍。
在以往,史首辅被软禁在行辕之中,日常饮食起居也是小僧负责的,和我也说过几次话。他为人和气,并不因为我是一个普通火夫而有丝毫的轻慢,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长者。
可是,内心中我又觉得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差一点就丢了扬州,最后还被关押起来了呢?
如今,听到这个侍卫说得如此不客气的话,我却好象是明白了。是啊,史首辅人品好是没错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好人办坏了事情,危害比坏人还大呀!
对于被围困期间的扬州百姓来说,只怕心狠手辣的阮尚书还叫人安心些。
史可法虽然挥舞着尚方宝剑叫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理睬。
大家都自顾自地收拾形状,押着犯人顿时走了个精光。
没办法,小僧和几个阮大铖的书办只能和史可法一道去了最前边。
阮尚书和史可法见面之后,两个仇家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部队的最前头,等着卯时的到来。
这个时候,又有不少饿得如同饿鬼一样的清军出来投降,阵地上到处都是人,闹得厉害。
卯时的总功也失去了突然性,当然,这一天迟早都回到来,两边的士卒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迟打不如早打,早打早完事,反正总比呆在老营里饿死,病死的好。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这是一个降兵的话,也代表了大多数清军的想法。
清军已经被这团团围困折磨得麻木了,尤其是在今天侯爷将阿济格的头颅亮出之后,没有了援兵,建奴是彻底地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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