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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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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比他们二人想象得更为坚强, 她在月上中天的时候醒了过来。

当时玄解跟沧玉正在玩五子棋,可惜他们没有别的颜色, 更没有骰子, 不然还能玩玩飞行棋。不过没什么差别, 沧玉被杀得片甲不留, 脸色不太好看,他摸着自己的白子,心想要不要拿起棋子来弹几下玄解泄愤,就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奴谢过两位恩公。”

这声音纵然嘶哑,可难掩柔婉, 仍能听出原来的嗓音是多么动人,在这幽冷的月夜, 寂静的晚空下轻轻响了起来,仿佛什么缠绵悱恻的话本之中所描写的野狐精怪, 正于此夜来到屋外敲开门扉。

沧玉放眼望去,自见那少女扶着门颤巍巍又怯生生地站着,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微微垂着, 似乎不敢抬头直视他们,一只手攥紧了裙摆,看起来有点儿紧张。这很正常,换做沧玉是这么个弱女子,有天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胳膊烧焦了一块,外面还站着两个陌生的男人, 大概要吓得直接从船窗翻出去。

“请坐。”

好在沧玉跟玄解此刻坐在船头,这样的距离给了那姑娘一点安全感——虽说对他们俩而言,这距离就跟近在咫尺一样,但毕竟对方并不知情,勉强可算是一种安慰。

少女四下瞧了瞧,在自己出来的这门槛上乖顺坐了下来,她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十分可怜,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不知道什么人对她下了那样的狠手。若真是瘟神找茬,看她这么体虚柔弱的样子,也不是能禁得住折磨的人。

“这位姑娘,你怎么会受伤倒在野外?”

沧玉趁机放下棋局,他输得实在太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看来今后只有飞行棋这种碰运气的游戏才能跟玄解这个开挂的玩一玩。

这小子的智力跟好奇心是都点满了吗?

玄解对女子并不上心,见沧玉已对下棋失了兴趣,稍稍一皱眉,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将棋盘上自己的黑子捡了回去,重新盖好,然后又去拿沧玉手中的棋罐,帮他收子。沧玉没太注意,侧了侧身就把棋罐递了过去,由着玄解自己收拾剩下的残局。

在玄解的心中,这路边捡来的女子,还不如这局棋的一颗棋子珍贵。

那日在海面上吃腌菜的时候,沧玉问他为什么不珍惜他人的情意,凡人与沧玉这样的大妖总喜欢睹物思人,可玄解并不是那样的。

情意这种东西,只有在本身存在时才有意义。

跟沧玉一起喝的茶,跟沧玉一起下的棋,只有在沧玉在的时候才有意义。

甚至是那些华美的衣裳、精致的装饰,又或者是沧玉披在肩头的一缕长发,都是因为沧玉本身才有价值,如果他不存在了,那么这些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本身。

回忆除了带来伤痛,让人懦弱,毫无用处。

就好像谢通幽那样,留着两个棋罐不肯放手,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寄托情思,怀念往昔,然而那些东西到底不是君玉贤,它会破旧、磨损、最终化为灰烬。那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更沉重的痛苦,可从失去那一刻开始,这就已经是注定的了,何苦再为毫无意义的旧物难过一次,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既然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那就从容接受失去,玄解太骄傲,他只允许自己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接受任何代替品。

少女靠在门边,双眸之中泛出泪光来,她虽然柔弱,但并不软弱,单手抚着自己的伤臂,稍稍闭了会儿眼睛,这才强打起精神来,哀愁道:“小奴名叫水清清,是青山村人士,生来孤苦无依,多亏村中各家施恩,吃百家饭才叫小奴平安长大,前不久村里忽然遭了疫病,大家死得死,逃得逃,小奴没有主张,又见村里老人家走不了,就留了下来。昨日本想到山中采些草药,哪知不慎被割伤了,醒来就在此处了。”

有意思。

沧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少女,她口齿很清晰,说话非常有逻辑,谈吐更是得体,不像个贫穷的孤女,倒好似个读过书的大家小姐,临危不惧。不过说不准这姑娘天资聪慧,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说自己吃百家饭长大因而留在村中不肯离去,看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村中发生了疫病,联系他们察觉到的瘟气,更是合情合理。

“你看到我们二人,似乎并不害怕?”

“恩公说笑了。”少女低垂着头,她凄然一笑,“我这样苦命的女子,又伤了一条胳膊,丑陋不堪,二位恩公如此英武不凡,还有一颗善心,即便要从我身上拿去什么,我昏迷之时也尽可得手了,怎会等到我醒来。”

水清清?姑娘你知道有个叫赤水水的狐狸吗?

沧玉笑了笑,他缓缓道:“是么。”倒不期望那少女回答。

少女怯生生的,连头都不敢抬,她浑身都是淤泥跟枯草,还有些未消的藤蔓,却毫无半点怨言。须知无论男女都爱俏丽,只是十个男儿郎里头尚还能找出三四个邋遢的,可十个女儿家里却难找出一个不修边幅的,纵然有,恐怕也不会是如此美貌的少女。

有些刻板印象容易误导人,然而有些刻板印象,却可以帮助分辨信息。

她说穷苦惯了,应当并不是假话,只有苦惯了的姑娘才不在乎自己现在模样如何。

假如这姑娘说得没有半句假话,那么此处的确就是小仙峰青山村。

他们三个素未谋面,此番是初次相识,即便这姑娘有所隐瞒,也完全没必要编造地名来骗他们,起码青山村这一点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否则到时候循着人烟一问就知了。没想到玄解居然寻路技能点满了,真叫他看着张乱七八糟的地图就找到了目的地,这让沧玉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其实沧玉也看过那地图,只是他看起来,总觉得是张羊皮上画了几条乱七八糟的长虫,而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看不出什么星宿排列。

玄解倒是说起来头头是道,怎奈沧玉压根对应不上。

沧玉吐了口气,他一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想法,大概是在青丘怕被发现的警戒心形成了习惯,不论是到姑胥、下永宁,他仍难改掉这种戒心,对谁都保留一分警惕。

青山村之中有疫病,这点很符合谢通幽所请求的收尸,遭逢大难啊。那想来,这姑娘说的话恐怕大半是真的。

沧玉斟酌了片刻,又凝视那女子。

这少女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性坚忍,寻常人看到自己身上多了这么条丑陋的伤疤,恐怕要一时发狂,惊骇无比,她倒不言不语,沉默接受了这伤势,好似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这大山看起来很原始,住在山中的人约莫是与繁华隔绝的,这姑娘又是吃百家饭长大,不像有钱接受教育的模样,看她说话条理清晰,又颇为有礼,似乎并不像寻常山女……不过难保,既然是吃百家饭长大,她又愿意在瘟疫里选择留下照顾那些老人家,想来这一村的人都是善人,养出这样的脾性是情有可原。

沧玉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要我二人送你回家去?”

“啊——”水清清的脸上掠过一丝害怕与恐惧,小声轻呼了下,沉默了许久,仍是点了点头道,“那……那就多谢二位恩公了,只是送一程便可,不要进村子了,村子里的疫病很是严重,年轻人们都逃出去了,二位恩公也不要久留。”

沧玉见她模样惊恐害怕,仍战胜畏惧之心决定回去,还劝他们离开,心中又信了几分,不由得奇道:“说来姑娘也算命大,在荒野外遇上我二人,我这……我这……贤弟好在会些医术,将你救活了过来,你身上有伤,再回去恐怕……难道你一点都不怕吗?”

他没有说完,可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

水清清不由得流下泪来,她强忍住了,声音略带哽咽,凄然道:“村中的婆婆伯伯们是看着小奴长大的,他们生了病,无人照顾,小奴总要侍奉膝下,倘若……倘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不幸,也应当披麻戴孝,为他们送行。小奴自然是怕的,可要是小奴也走了,谁来照顾他们呢。”

沧玉心中有几分震撼,他看着这女子眼睛微红,显然是怕得不行,她刚历经了生死大关,竟还能压下恐惧,想着回去照顾病人,不由得叹息:“你真是个好姑娘。”

水清清摇了摇头,伸手抹去脸上泪痕,没有再说什么。

“你可要在船上再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沧玉此刻心中怀疑去了大半,他原先质疑水清清,是因为这姑娘遭逢大难还能如此冷静,如此听她谈吐言语,方明白她并非不害怕,只是心中有更强烈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不由得十分感动。

“好——不,不了。”水清清本是一口答应,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道,“小奴不能再麻烦二位恩公了,我许久未归,又在路上丢了药草,只怕婆婆他们都担心坏了。只是……只是小奴能不能厚颜请求恩公施舍些口粮,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

沧玉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点了点头道:“我这船上还有些米面干粮,你尽可拿去。”

他站起身来拿了个包裹递给水清清,那里头的干粮要是泡在热水里分食,够十个年轻人吃上三天的了。

“多谢恩公。”水清清看着这一大包的干粮,并没有矫情,她福了福身,将眼泪擦去,把包裹系在自己的身上,垂着头往外走去。

沧玉送她下船,走到船头踢了踢玄解的膝头,低声道:“别捡棋子了,你还不快些起来,咱们送她一程。”

这一趟救得不亏,他们果然打听到了情报,甚至远超出想象,还无端多了个向导。

玄解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将棋罐好端端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这才站起身来跟沧玉一块儿往前走。他的好奇心很重,可对没有意义的东西却不甚在意,包括人也是,因此对那女子全无半分好奇心,连句话都没多问。

水清清已顺着踏板走到了船下,她胳膊上那条伤势十分严重,竟一点未提,仰着小脸,静静等着沧玉他们下去。

玄解站定了,却没有动,他本是要跟着沧玉下去的,然而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道:“沧玉,我不想去。”

“嗯?”沧玉习惯了玄解对自己百依百顺,二妖从来形影不离,乍闻此言,倒不觉得玄解是在闹脾气,只是奇怪道:“你为什么不想去?”

玄解摇摇头道:“只是不想去。”

沧玉平日见惯了玄解乖巧听话的模样,平日里纵然生气他好奇的问题太多,可见他真的突然无缘无故地闹起脾气来,比起生气不解倒更多是担心,不由得伸出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关心道:“你是不是病了,方才那瘟气叫你很难受吗?我早该阻止你的,你也是,为什么无缘无故去救人,你自己修为又不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船上船下有些距离,沧玉并不怕那水清清听见,再说,即便听见,那又怎样。

这些年来沧玉遇到的姑娘都没有几个正常的:姑胥被梦魇覆盖、永宁城就没功夫认识漂亮的姑娘、到了这青山村,捡到水清清这个惨兮兮的可怜姑娘,除了说可怜之外就完全想不到别的了,更何况她看起来太小了。

事实上沧玉对自己的异性缘已经有点绝望了。

再者退一万步来说,沧玉就算真的色迷心窍,对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水清清一见钟情,在心中当然也是朝夕相处的玄解更重要些。

“没有。”玄解微微垂了垂脸,仔仔细细地看着沧玉道,“要是我不想去,你会怎样?”

“我还能怎样,难道要我撇下你么?”沧玉不假思索道,“你去休息一会儿,咱们不去那什么病村了。”

玄解静静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可以去了。”

沧玉糊涂道:“你又不难受了?”

“我本就不难受,只是没什么兴趣。”玄解轻声道,他见着沧玉方才上前来走到了棋罐附近,就轻轻将那罐子踢开,免得碍了沧玉的脚。他因沧玉才对那棋罐十分耐心,如今棋罐碍了沧玉的路,就半点珍爱也没有了。

“你愿意留下陪我,我也愿意陪你去。”

沧玉半信半疑道:“你当真不是身体不舒服?不要逞强。”

“我没什么可逞强的。”

到这时沧玉才算反应过来。

假如换做是小参仙,沧玉大概会以为这是一场撒娇或者对外来者的争风吃醋,小娃娃总是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可玄解并非如此,他只是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方才那瘟气叫他不舒服,所以他不想去,只是沧玉愿意迁就他,因此他也愿意迁就沧玉去做不喜欢的事。

在坦诚这方面,玄解向来如同赤子。

这叫沧玉有点感动,起码玄解愿意“任性”,愿意对自己说出那些不喜欢的事了,想来这几日在海面上的颠簸流浪,终于为他们的革/命/友/谊打下了结实的基础。虽然有大部分时光沧玉都在纠正自己的性取向,不过不妨碍他为此感动不已。

这简直像让一个自闭儿童打开了心扉,成就感岂是言语能简单形容的。

水清清对他们二人的拖延并没有半点埋怨,她只是恭顺又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幽深的山林,仿佛能望出一条归家的路程。

三人一道往山中出发,入林子的时候,水清清在地上捡挑了三根天然的枯枝,一人拿着一根,这黑夜幽暗,好在月光尚且算得明亮,不难分辨远处的景物,只是对凡人而言仍有些黑。沧玉夜能视物,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好玩地接过枯枝来,不知道做什么用处。

而后就听水清清柔声道:“这山间有蛇,路又不甚平坦,二位恩公拿着棍子探路,可以惊走蛇,还能试试路况,免得崴了脚。”

她这番话贴心又温柔,沧玉想到自己之前还怀疑这姑娘,不由得心中暗叫惭愧。

女子体力不如男子,更别提凡人与妖之间的差距了,走了不知多久,水清清的喘息声已重了许多,额头满是汗珠,她身上还背着那个沉沉的干粮包袱,汗水湿透了背后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印出干瘦的身躯轮廓,她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竟半点不叫辛苦,也不要休息。

玄解无动于衷,沧玉倒是心中佩服。

“水姑娘。”沧玉忍不住开口道,“我们休息片刻如何?”

“啊——”水清清这才转过身来,她额头是豆大的汗珠,脸上还带着歉意,“是小奴思虑不周,二位恩公应当都是读书人,不然也是大夫,这山路崎岖的确难走,想必是累着了,那就休息一会儿了。”

沧玉本想说他们倒不觉得累,可看了看水清清的模样,想来如果他开口说出实情来,这姑娘必然会说自己一点都不累,就点头道:“咱们就休息片刻吧。”

水清清点了点头,带着二人又走了会儿,找了个她说较为安全的地方,三人坐在了枯叶堆上。

沧玉看水清清紧紧抓着包裹,气息缓和了下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既不说饥饿,也不说口渴,这姑娘晕了不知道多久,被他们带到船上也没进半点米粒汤水,寻常人早已饥肠辘辘,腿软无比,她居然绝口不提要吃喝,一心往回赶。

“水姑娘,你不吃些东西吗?”

沧玉忍不住开口问道。

水清清脸上一红,小声道:“我不饿。”

她说是不饿,可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咕咕叫了起来,不由把头低得更深了。

“可……可小奴还年轻,可以多撑会儿,婆婆他们却是一天没吃东西了,只怕小奴吃了,她们就不够分了。”

就你这小身板,能吃掉几口去。

沧玉知道对这种人苦口婆心地规劝没用,便道:“你还是吃一些吧,要是不吃下肚去,岂不是饥饿非常,体力全无,如果晕倒在半路拖慢了行程,更是麻烦。”

水清清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一下子就被说服了,她从包袱里撕下半块大概还没有她手掌大的面饼塞进嘴里嚼了嚼,想了又想,还扯掉了一半未碰到唇舌的塞回包袱之中。

其实沧玉对水清清如此耐心温和,一来是因为水清清的确是个坚韧善良的小姑娘,她年纪不大,却已如此听话乖巧;二来是沧玉想到玄解,一人一妖都是被抛弃的,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听话,有时候甚至太听话了些,他不知道如今该怎么对玄解好些,难免略有些移情,待水清清更是和颜悦色了三分。

玄解在旁一句话都不说,要是在永宁城那会儿,沧玉一点都不稀奇,可是他们在海上晃晃悠悠了这许多日,全赖两妖斗嘴解闷,早已形成了习惯,因此听玄解半晌没声,不由得分出心神到了异兽身上。

说是休息,就老实休息,玄解正闭目养神,他曲起腿,一只手架在膝盖上。

沧玉又有些担心他不舒服了,只是都已走到了这里,总不能折返回去,撇下水清清一个小姑娘在这里。

更何况凡人都没出什么事,想来玄解更不可能出事。

休息了片刻,月光似乎黯淡了三分,水清清心中焦急起来,怕彻底黑下去就走不了路了,便匆忙站起身来,颇为畏怯地询问能否再度启程。沧玉看她不到村落里是不会死心了,就点了点头,而他刚站了起来,玄解已经如同影子一般贴在了身后。

这次的路短了些,又走了会儿,他们在狭窄的山路里穿行,似乎上了坡,又似乎下了坡,总算看到个荒凉的村子立在月光下,没有半盏灯火,远远就能闻到空气里传来更浓郁的腐烂气息与瘟毒的腐朽感。

幽寂得宛如一个死村。

也许,它已经是个死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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