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难事, 心头当然畅快,出门来才过了没几个时辰, 晌午不到, 早饭已太迟。
好在两妖不饿, 在外买了些点心吃, 而后就牵着手往城外走去,他们来这渔阳多日,吃遍了美食,赏遍了风景,还未曾真真正正去看过海。虽来时踏浪, 但到底是行路而非观赏,心境不同, 这海景自然不同。
这时雪渐大了些,大海翻出雪浪, 携着白沫的浪潮一波波涌上,只见得远方高山耸峻,崒嵂悬青冥, 几片云霞披身,氤氲出灰淡淡的雾气遮住山头,玄解索性不去想白府的事,他觉得白朗秋颇有意思,可并不怎么看重,烛照这一族本就是如此,除了心爱之人, 世间其他生灵都无关紧要。
沧玉找了块礁石与玄解一道坐下,看着滚滚白浪,顿感心中开阔,他来人世已久,见惯了风霜雨雪,看到了人世冷暖,要说旅行未免走了太久,倒真生出几分思乡之情了,不由道:“也不知道青丘之中,倩娘、赤水水、春歌他们如何了。”
说到春歌,她还与那人间皇帝有段姻缘,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嫁过去了。
青丘狐族的事的确不多,只是族里剩个赤水水管事,还有几位准备等死的长老,依他的性子,一边带孩子一边忙公务,约莫是忙不过来的。
人间的确有趣好玩,且美不胜收,然而沧玉终究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越是与人相近,越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想着回家再宅上几年,可又想起这是玄解的游历,当即住口不再继续了。
要是玄解想回家去,他当然会说的;既然不想,那沧玉说了反倒是左右他的想法。
玄解听得此言,心中一片亮堂,便明白过来了沧玉是有了折返之意,他其实对人间倒没多大的兴致,只是对青丘更没什么留恋,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的。只是回到青丘,沧玉不免又要做他的大长老,不如在人间这么快活逍遥,因此玄解垂下眼眸思索,想不出个由头来,索性当自己没有听懂。
一个无心再说,一个有心不懂,自然相安无事,沉默了一会儿,就又起了另外的话头。
“说起来,玄解……”沧玉伸手放在玄解的手背上,对方从善如流,当即转过手来将他紧握住,那双黯黑的眸子盯着他观瞧,示意继续说下去。
天狐沉默片刻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娘是谁吗?”
此事不是沧玉无端想起,而是他想到方才与谢秀娟所谈论的事,谢秀娟诚然是想保护白朗秋。
可除了白朗秋呢?要是她的丈夫被打成妖孽,那么妖孽的孩子定然是半个妖孽,谢秀娟与沧玉大大方方提起白朗秋,可只言片语不曾提到她们二人的孩子,那个刁蛮任性又本性尚算良善的白小少爷。足见母亲保护幼儿之心,纵然自己都一无所觉,本能仍是处处小心着的。
父母对孩子是如此,孩子对父母当然有所不同,玄解从来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提起过自己对亲生父母的好奇或是疑问,他平静接受了自己被遗弃的事实,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沧玉想知道玄解的想法。
“那很重要吗?”玄解握着天狐的手,他抿了抿唇,倒不至完全无动于衷,血亲骨肉,身生父母,这二十多年来他自然也是想过的。其他的小狐狸都有爹妈,童言无忌,偶尔说起话来难免露骨,玄解虽不曾被刺痛过,但偶尔难免会想父母是谁,又为何丢弃自己。
只是这念头很淡,说不上恨,更说不上难过。
沧玉一呆,轻声道:“这不重要吗?”
“若是他们有意丢弃我,那我想念他们岂非是自取其辱;若他们无意丢弃我,多少也算得看守不力,对我并不上心。”玄解闭了闭眼睛,又很快睁开来,口吻已比冬雪还要更冷三分,他紧紧握住沧玉,“既是如此,我还想他们做什么,反正这些年来我过得很好,有你就足够了。知道他们如何,不知道他们又如何?”
沧玉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难过,玄解虽是一点都不伤心,但他却为玄解伤心,便凑近过身去,将异兽抱了个满怀,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有些话自然而然就从舌根流淌了出来:“我真担心你,玄解。”
“担心什么?”玄解抱着他问道。
沧玉闭上了眼睛:他没办法允诺像玄解爱自己那样爱他,那十万分的情意,他至多能回馈十分之一。
这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玄解的确很特殊,可并不是唯一的。
“担心你孤孤单单的。”
沧玉紧了紧手,黑红色的头发擦过他的指尖,如同燃烧的烈焰,声音在风雪里格外清晰:“要是我哪天没有看见你,你该多难过啊。”
玄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很轻地笑了笑,干脆将沧玉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天狐任由他近乎放肆地动作,温顺无比地与异兽紧贴在一起,半点不见当初船上二妖你来我往讨价时的游刃有余。
“没关系。”
玄解轻轻吻了下沧玉的脸颊,极为认真地注视着天狐纤细的脖子,然后埋了进去,眼前瞬间变得漆黑,只剩下些许光从底下渗出,他只好闭上眼睛,任由睫毛微微搔过天狐的肌肤。异兽在寂静之中听见了风雪与浪潮的声音,湿润的水汽顺着衣摆蔓延上来,分不清是天狐的体温过于冰冷,还是这海边风雪过盛,他轻缓道:“我看着你就好了。”
比风雪更大声的,是沧玉的心跳与鲜血流动的声音,玄解静静聆听着,他并无撒谎,只要这样看着沧玉,他已心满意足。
沧玉知道他并不明白,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伤心啊。
结果连午饭都没能吃上,他们一直待到黄昏时分,看完了夕阳落山,方才起身准备回去。晚上的风雪更大了些,地面上已经薄薄地攒起了一地霜雪,回渔阳时各家还未关门,能看到小孩子在街上嬉闹玩耍,听见呼唤,急忙奔回父母怀中。
沧玉握紧了玄解的手,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的,他自己没有父母,又失了忆,当然无从查询而起;可是玄解说不准是有迹可循的。那烛照的幼崽至今没能找寻到,大概是死在某个角落里了。
其实沧玉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玄解,可当初九昭来时,说是新蛋,其实那小烛照出生已有八十载,估摸着早已是个破壳而出的小妖兽。而玄解看起来才出生不过几日,时间无论如何都对应不上,因此罢休,再来之后看到消失在倩娘嘴里的蛋不计其数,就彻底灭了这个念头。
比起幸运,沧玉倒更相信那重明鸟是吃掉了烛照幼崽,才失了智地跟狐族硬碰硬。
都是被父母丢弃,那烛照是不慎丢失,而玄解则不知具体,每年如此被吃的蛋不知有多少枚。
玄解是当真不在意吗?
沧玉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回客栈,路上有人见着他们俩牵手,唾一句伤风败俗只当没有听见,遮住娃娃双眼的,那就更不在意;直到他回到客栈时被店小二拦在了门口,他二人出手都颇为大方,这小二人还年轻,未修炼出厚脸皮来,一时间支支吾吾竟有些不好意思。
“二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您二位的房间漏了风,得请师傅来重新粉饰装修,其他客房又都满了,您看是不是到别家去?”
问是这么问,实际上这店小二已将东西都收拾齐全,沧玉跟玄解不曾带多少东西,只有几件衣服,银两则随身携带,因此包袱甚小,解开来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小二半点都没藏起,全收在了其中,大概是为了快些打发走两妖。
沧玉听闻此言,不怒反笑:“我二人的房间漏了风?是何处漏风?”
店小二支支吾吾,连带着目光都有几分闪闪躲躲,想来是难以启齿:“这……这……许是墙壁吧,对!墙壁!”
“原来如此。”沧玉点了点头,好似当真相信了,他容貌生得俊美无比,微笑起来叫人心旌摇曳,“那我们二人自然不能为难店家。”
玄解看了看沧玉的手,微微皱眉。
“多谢小二哥收拾了。”沧玉慢悠悠伸手去拿包袱,带着玄解头也不回地转身。
两妖离去不过十余步,就能听见客栈之中传来楼梯被踩踏的声音,还有高低不平的怒吼声跟哄笑声:“掌柜的,墙呢!墙怎么没了!”
哼,我的房间漏风?
我让你整间客栈所有客房都漏风!
沧玉心中怒气难忍,他生性良善不愿意与人为难,却不是软脚虾,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既然客栈已经明着暗着排挤,他又不是那等毫无手段的泥人——任由别人捏揉搓扁。玄解回头看了看,听见大堂混乱无比,客人跟掌柜的声音吵吵嚷嚷混成了一团,缓缓道:“你既然生气,为什么不干脆毁了它?”
“……你怎么这么想?”沧玉愣了愣,奇道,“我看起来有气到那种程度吗?”
还不等玄解回答,一个孩子已经跑着撞上了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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