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成都。
蜀郡留守、剑南道观察使独孤凌云,带着几个弟弟独孤平云、独孤彦云等一起,齐刷刷在成都城的南门外郊迎三十里,设置了宏大的仪仗,等待大梁皇帝萧铣入城。
他正式宣布归顺大梁,还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不过就好像后世“通电”如何如何,和实际动手之间,总有个时间差,归顺朝廷到迎接圣驾,自然也有时间差,他们总得等到萧铣把许绍的残部肃清干净了,萧铣才会亲自来成都转悠一圈。
这一圈,是必须要转悠的,因为正如此前所述,“入川不利主帅”的梗,在华夏文明可是流传了上千年了,从秦汉三国到六朝,外来的统治者灭蜀地政权者不少,但是被派来伐蜀的主帅却很难逃脱打下蜀地后关门割据的嫌疑。
东汉光武帝手下大将岑彭,作为伐蜀主帅,在讨伐公孙述的过程中遇刺身亡;三国末年的邓艾钟会,情况和岑彭也差不了多少;后来十六国中的成汉政权,立国与灭国都是在权臣或者外来将领攻灭蜀地原有统治后就地另起炉灶的。
仅有的两次外来政权灭蜀后直接站稳脚跟没有分裂乱局的,无非是刘备入川和桓温入川——但是刘备和桓温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身为人君或者说朝廷的实际掌权者,没有假手外人来当伐蜀主帅,而是亲自操刀上阵挂帅。正是他们的亲力亲为,让蜀地这块太容易闭关自守自成体系的地盘,在汉末和东晋时没有分裂。
前车之鉴如此,萧铣又怎会不吸取教训呢?所以,不管夷陵郡实际上是谁在一线奋死拼杀打下来的,不管夔州是谁攻城略地流血流汗的,不管许绍全族是谁诛杀的;反正入成都这件事情,萧铣必须亲自来做,哪怕丹阳朝廷后方堆积了再多的军情要事必须他这个皇帝亲自回去后才能拍板,他也得为入成都这件事情排出档期来。无他,今日的费事儿,是为了将来的长治久安。
当然了,独孤凌云兄弟也知道,今日之后,他们兄弟肯定不可能三四个人都留在蜀地任职了。哪怕皇帝宠信外戚,加上为了示以恩德,让独孤凌云本人继续照旧领剑南道观察使,但至少也会把他的几个弟弟调到别处,或者进入朝廷中枢,用一些官位方面比如今更高的职务来替代现职,免得蜀地将来铁板一块,成了独孤氏兄弟的地盘。
所幸,独孤氏兄弟也不是非常有大志的人,当初他们能够鞍前马后效忠杨广,以杨广的私奴家将自居,如今萧铣好歹也算是原本大隋朝廷半个主人,萧皇后和当今皇后杨洁颖都算是独孤氏兄弟的主人,为新主效忠也是应该的。何况萧铣把他们的堂妹独孤凤收在宫中当贵妃,给了他们外戚的身份,那就更是额外的恩宠了,若是按照本身才能凭心而论的话,独孤氏兄弟是没有资格做到如此高位的。
“独孤爱卿快快请起!朝廷能恢复蜀地,卿等当居首功!”萧铣身着沉重的金银纹饰甲胄,看到独孤凌云兄弟在道旁迎接,马上很是和蔼的亲自下马虚扶,以示礼遇,而后才让他们当先开道,引入城内。
当夜,成都的故蜀王府内,宴席大张,觥筹交错,一番论功行赏,善后商洽的事宜,便在宴席上顺势敲定。成都如今是没有宫殿的,不过当年杨广的弟弟蜀王杨秀在成都有王府,杨秀死后便封存了起来,独孤氏兄弟也是打出旗号归顺大梁之后临时赶工修葺了一番,增其制度,作为如今迎驾的行宫暂用。
“独孤爱卿,看来你治理蜀地,果真路不拾遗,民有余饶,朕有心让你继续稳定地方。不过前朝所立观察使,职权太过虚乏,与留守等职多有重叠。朕新朝自有不同气象,本不再设留守职务,郡守以上,直接以经略使、观察使节制——朕今日保留你剑南道观察使之职,额外加右骁卫将军军职、上柱国爵位;那蜀郡留守便不必设置了,你们也是行伍出身的世家,民政的东西,还是让读书人操办细节的好,蜀郡郡守,另会有安排。”萧铣借故装作打了个酒嗝的样子,然后不再看独孤凌云,转头看向他那几个弟弟,顾左右而言他道:“独孤彦云、独孤平云听旨——”
“臣在——”
“前朝世祖皇帝在世时,晚年曾深以为朝廷卫军制度内外不分,十二卫军同时兼管地方、中枢军权,殊为不便,有心增设编制,规制骁果,订立新法。可惜未能实施,便遭遇宇文化及之乱,致有今日。朕当年在侧,每每不扼腕叹息,今日欲完成前朝世祖皇帝遗志,将十二卫兼掌的京师兵马分离,扩充至十六卫,增设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四卫,专管京师与内廷驻军——卿等叔父独孤盛老将军,正可担当大用,朕有心也提拔尔等,让你们在左右千牛卫当中担当副将,尔等可愿领旨?”
隋时的中央卫军,就只有十二卫,但是到了唐朝,便会增设到十六卫,其中多出来的这些部队,便是后来唐朝统治者对付十二卫的府兵同时兼管地方和中央军的一种不满,促成演变之后出现的;同时,也是隋朝后期骁果军制度的一种折衷演变。
当然了,如今才武德元年呢,北边的李渊肯定没脑子想这事儿,历史上,十六卫要到他孙子唐高宗李治的时候,才作为一种兼顾了对府兵门阀制衡的手段提出来。但是萧铣如今要调用这个制度,显然要假借杨广的名义,才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所以不惜找借口满口胡诌跑火车,说得三分假七分真。
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亏待独孤氏兄弟,独孤彦云独孤平云到丹阳,跟着他们叔父独孤盛,领导新成立的千牛卫,哪怕只是左卫或者右卫一个,也比如今在蜀地当个郎将级别高了,是妥妥的升职,而且是有实权的升职。唯一的区别,就是从天高皇帝远可以自己瞎折腾的边陲,调到了天子眼皮子底下而已,只要独孤氏兄弟没有自立的野心,这种升职怎么看都是好事儿。
至于老大独孤凌云被拿掉了蜀郡留守这个官职,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因为萧铣说得很明白了——“留守”本来就不是常设官职,当初隋文帝杨坚的时候就不存在留守,只有郡守,郡守上头就是总管了。是杨广登基后,大业年间天下大乱,才临时设了留守这一级别比总管低、比郡守高的职务,作为调度数郡实力剿匪的权宜之计。如今再给独孤凌云上柱国的爵位,完全对得起他。
在萧铣的计划中,将来的大梁朝廷,是不会恢复隋朝时候的“总管”职务了,因为总管的职权实在太大,动辄都是管着相当于后世数省面积人口的地盘,一旦想对抗中央,那个个都能有安禄山级别的实力。而杨广晚年萧铣建议杨广设置的经略使和观察使,明显辖区比总管小数倍,而且权力还比较单一,不是军政财权一把抓的那种。
真正军政财权一把抓的,只有到郡守或者说后世的知府、知州这一级,才可以兼管。但是这样的话,对于朝廷的威胁来说,就没什么问题了,因为整个天下可以有两百个郡/州级别的行政区划,哪怕其中一两个甚至几个里头,有人所有权力一把抓,演化成土皇帝,要想对抗中枢的话,实力还是太弱。
这种设想,就相当于后来的虚省级而充实地级市,省级行政区不管国税,也不管地税,财权并不能畅通到毛细血管一级,所以不会尾大不掉,地级市一级的话,多权混一也不怕,反正体量太小。换到如今的语境当中的话,萧铣还有一招,那就是将来能够只设观察使的地方,那就坚决只设观察使,观察使搞不定的地方,逼不得已才上经略使。
独孤氏兄弟没有萧铣想得那么远,但是仅仅从他们可以想到的那些层面,也已经足够让他们选择支持萧铣的决定了。当天,众人纷纷领旨接受了自个儿的新使命,萧铣在成都盘桓数日,把蜀郡的各项人事以柳叶刀一般的精准,让房玄龄亲自操刀,整顿了一番,确保此地没有将来割据之虞。
……
萧铣本人在成都坐镇的当口,梁军在蜀地当然也不会闲着,原本梁军入境之前,仅靠独孤氏兄弟的势力,要想越出蜀郡边境去为朝廷掌控新的土地,充其量也只能到绵竹一带,没法继续北上。得到了沈光麾下数万强兵的助力之后,又有蜀地府兵的辅助带路,进度便快了很多。
萧铣天天只要呆在成都看捷报,就得到了一连串的好消息,绵竹,梓潼,江油,沿着嘉陵江的一系列重镇纷纷归顺朝廷,小规模的抵抗被彻底肃清,一下子就推进到了江油东北的剑阁要害。
也正是快推到剑阁的时候,“剑外忽传丢汉中”,李渊派他的侄儿、赵郡王李孝恭火速南下抢地盘的消息,被梁军的斥候飞马报回了成都,让大梁朝廷上下颇为重视,如临大敌。
“幸好朕动手快,没想到薛举一死,薛仁果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便这般不成事儿,才拖住李世民这么几个月。”
萧铣听到这条军情的时候,只有长孙无忌随侍在侧,便揣摩着萧铣的意思,劝谏说:“陛下!我军费尽心机,才攫取蜀郡等地,正要鲸吞全蜀,却被李渊兵不血刃拿下东川汉中等数郡,实在可恨!不如立刻加速挥军北上,命沈将军不惜体力强行军出剑阁关、走剑门道、出葭萌关,强攻汉中!汉中若下,则大散关以南尽数为我大梁所有,李渊从此如骨鲠在喉,不拔此刺便无力东进了。”
对于长孙无忌的建议,萧铣只是微笑着摆摆手,并不采纳,“唐军已经入了汉中盆地,等到我军赶去,起码还要十几天功夫,到时候李孝恭早就站稳了脚跟,军需充足,士卒完备,我军却要越过群山险阻运粮,岂非不智?此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朕要的是天下,可不仅仅是一个汉中。”
杜如晦、魏征这些幕僚都在后方,何况魏征也不是懂诡计的材料,萧铣如今带着的,除了帮他筹措蜀郡人事善后的房玄龄之外,就是岑文本和长孙无忌了,其余的武将当中虽然也有懂得兵法的,但是那都是具体的用兵之道,对于大局战略并没有什么认识,若是杜如晦在,说不定倒是可以插一嘴。
“且让沈光加把劲儿,肃清剑阁关左近,不要留下什么遗漏之处——比如当年邓士载偷度阴平,那条阴平道究竟在何处,便要好生排查,代价再大也要严防死守,将来不要给李孝恭钻了空子。至于葭萌关,那就留给李孝恭去占吧,也好安安李孝恭的心。”
长孙无忌听了萧铣完全反其道的言论,也是大吃一惊,确认道:“什么?陛下,若是李孝恭真的占了葭萌关,那剑门道栈道,便是伪唐与我大梁各占一端了,到时候双方各自无法出关,我军还如何收复汉中?”
“朕没有说要汉中,朕要的是天下。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才是兵法正道。别问这么多了,下去传旨吧,让沈光加把劲儿,一旦前线稳固了,就用蜀郡府兵去换防,沈光麾下主力朕将来还有大用,不会一直放在蜀中吃闲饭的。最多再在成都迁延半个月,就要顺江回返,回师荆楚了。”
长孙无忌劝说无效,带着满腔的不解下去操办了,不过为了防止打击士气,有些事情他只是做,不说原因。下面的将领只要不是经办的,也就没有太惊讶。唯有正在抢夺剑阁管的沈光很是不解,不明白萧铣为何在旨意中严令他不得靠近剑门道北端的葭萌关半步,反而要让他把葭萌关让给李孝恭占领。为此,沈光还专门上书派人到成都请旨,说明情况,确认果然是萧铣本人的旨意之后,才果断执行。
萧铣随驾的谋士当中,只有年轻的岑文本算是看懂了其中战略缘由。
“南郑之地,真乃天狱。古人诚不我欺矣。陛下这是要以逸待劳,因势利导了,却不知李孝恭手下有没有能人,可以看清其中关窍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