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郡,自汉代十三州部行政区划划分以来,便是徐州之地的核心枢要所在。取了此处,便可北通青冀,南接淮扬。
这么说,或许不太了解隋唐时候地理区划的人还不好理解。那么套用一下人人都熟悉的三国时代割据图来做个对比,就可以知道,辅公佑如今窃据的彭城郡,大致相当于陶谦的核心领地,而萧铣如今已经在两淮地区占据的土地,则相当于袁术全盛时的疆土——当然了,如果算萧铣的全部领土的话,还要加上孙权和刘表的故地。而此前一直投效萧铣,却偏处一隅的东莱留守陈棱,其地盘则相当于北海孔融,拿下了辅公佑的地盘之后,萧铣从整个南方到山东半岛区域的土地就连成一片了,只留下山东内陆的农民军重灾区给李密折腾。
辅公佑着实没有想到萧铣会有如此宏大的器量,居然没有逮住自己兴兵作乱的机会直接把杜伏威斩首示众以绝后患,反而是给了杜伏威一个回来平叛的机会——虽然是在萧铣军的大军监视之下回来的。辅公佑更没有想到,杜伏威居然委屈求存到了这个地步,居然真心甘为朝廷走狗回来收拾自己的老哥们——虽然是这个老哥们儿先出卖了杜伏威,希望杜伏威死在丹阳的。
一直被萧铣雪藏不用的骑军王雄诞部、步军阚棱部,也都在这一次被调到了作战一线,逮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且这次对付的是试图陷害他们曾经义父的己方叛徒,所以阚、王二将的士气自然非同原本可比。阚棱、王雄诞原本投降萧铣之前,就是杜伏威军中有数的猛将,也是杜伏威诸多义子当中最给力的,现在他们出来当带路档,自然对于瓦解辅公佑刚刚草创起来的新班子效果拔群了。
朝廷大军主力腊月初二重新渡过淮河,腊八节前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彭城郡东西两翼的外围数郡领土,对彭城郡形成了夹击之势。一路上的战斗过程实在乏善可陈,也就不容赘述了——
毕竟,进攻的一方不但兵马精锐,器械精良,而且有淮北地区原本的主子杜伏威站在前头招降瓦解抵抗者的士气,还有阚棱、王雄诞这两个多年来在淮北军中素有威望的一线猛将亲自督战攻打。
而另一面的辅公佑又是杀了杜伏威留下监军的数个义子后临时夺取最高权力的,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服,同时萧铣留给辅公佑整合内部的时间差也并不久,最多就比当初宇文化及作乱后收拾残局的时间多了那么几天而已,内部埋了无数定时炸弹的辅公佑,当然是被摧枯拉朽一样地打崩了。
腊月十五这天,彭城郡全境肃清,朝廷大军军纪俨然地杀入城内,东莱留守陈棱也亲自带兵前来助战,与萧铣回合,以大礼拜见,恳求“梁王殿下”恕其入贡新君来迟之罪。萧铣当然只是演演样子戏,当场笑称陈棱何罪之有——入贡来迟,不过是因为道路不靖而已,如今两淮巨寇悉数扫灭,将来有空再多多入朝请示不迟。
辅公佑本人倒是没有死在乱军之中,而是提前藏了细软,带了一些心腹护卫,换了普通士卒乃至百姓的服色,潜在乱兵之中逃亡了,星夜去投奔李密,不过深知李密容人之量的萧铣也不为己甚,没有死命追赶的意思。
淮北各郡彻底落入了朝廷之手后,当初杜伏威盘算的“名义称臣、实则自治”的设想自然也就成为了泡影。各郡军事长官和行政官吏都被萧铣安排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缺员闲官,短暂磨合之后就能让大隋朝廷在两淮的行政体系彻底变得如臂使指。同时,因为这里的官场早就经过了农民军的屠杀洗礼,什么固有的既得利益阶级都没留下,所有新官的富贵职位都是萧铣一手安排提拔的,所以这些人的忠诚度当然只会针对萧铣,而不可能针对大隋皇帝。
或许,如今萧铣手下的地盘当中,真正还对隋朝怀有忠心和感情的,也就是扬州周边的一小块地方了吧。除了扬州周边,其余整个广大的荆、扬、徐大地上,萧氏的威望已经远远盖过了杨氏。
搞定了这一切,萧铣当然是留下兵马在徐州之地肃清与李密之间的边境,然后他本人带着主力回朝,谋取大事去了。回到京师丹阳的时候,约莫也才腊月二十出头,距离年关还有八九天。在丹阳宫内,还有一个天天靠药物补品吊着性命,因为重症破伤风而早已昏迷不醒无法言语的少年皇帝杨倓。
如果可以活过年关,杨倓就有十三周岁了,按照古人的年纪,他再发育发育,就有希望祸害萧铣那个也已经十二周岁、完全继承了其外祖母和母亲花容月貌的长女萧月仙了。可惜看杨倓的身体,他是永远捞不到这个机会了。
……
萧铣还未入丹阳那日,一场先行的劝进就已经展开了,虞世基、裴矩、虞世南、欧阳询这些貌似中立的朝中重臣,以及房玄龄、长孙无忌这些少壮派的,但是属于萧铣多年下属的故旧,都在一场额外的朝会上,对垂帘听政的萧皇后发难了。
“臣等启奏太皇太后!宫内之事,昨日太医已经看过了,说大行便在三日之内,诸药都已无灵。臣等思虑太皇太后子孙,除今上之外,皆以沦为伪帝傀儡,或陷于贼手。当今天下分崩至此,先帝所遗德望,已然丧尽。
而伏睹梁王王,自摄政以来,德布四方,仁及万物,内平宇文化及之乱,于隋室有再造之功;外伐荆楚徐淮,灭多年心腹之寇。观其功德,越古超今,虽唐、虞无以过此。群臣会议,皆言隋祚已终。臣闻昏明迭用,否泰相济,天命未改,历数有归,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黔首几绝,必将有以继其绪。
且梁王本先梁帝胄,终梁一朝,无阙于民,其祚之终,亦非丧德,实由胡羯逆乱。本朝文皇帝受禅之时,得故周、先梁纳土奉表,而成其大德,非伪齐、伪陈可比。伏惟殿下,玄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应命代之期,绍千载之运。今既隋祚已终,当效法故例:上以慰宗庙乃顾之怀,下以释普天倾首之望。则所谓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
虞世基刚刚代表群臣说完,还没等萧皇后开口,下面就黑压压的一群人附议。同时,执掌四方风闻言事的裴矩,也紧跟着按照惯例开始详述近期种种表示了当革故鼎新的“祥瑞”。
“臣亦启太皇太后:夫符瑞之表,天人有征,中兴之兆,图谶垂典。梁王辅政以来,祥瑞之兆,摩天及地,不可胜数。近又有南洋海客入贡,得鸾凤之属,天人有征之垂范,还望太皇太后顺天应人,以安军民,存大隋庙祀血食不绝。”
裴矩说着,恳请萧皇后允许之后,便让人带着祥瑞之物进殿献上。铁笼之内的,无非是一些南洋爪哇群岛高山密林中抓来的极乐鸟而已。萧铣经营航海已有十年,原本去去琉球和东瀛那就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容易事儿;爪哇群岛虽然这个年代还是一些昆仑奴野人的地盘,没什么通商的价值,但是去跑一趟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抓鸟这种事情,当地的马来昆仑奴们早就知道极乐鸟的存在,汉人海客只要以稀罕物与之贸易交换,买来就是了,也不必亲自深入那些哪怕一千多年后都让“大东亚共荣圈”时代的日军都视为畏途的热带崇山密林。
这个时代的中原人,当然没见过极乐鸟。萧皇后此前仅剩的一丝不甘,也很快被震惊所取代。
她虽然出嫁从夫,忠于大隋,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她毕竟也是西梁公主出身。到她十八岁那年为止,大梁国祚都还没有断绝。今年萧皇后已经四十七岁了,在她的生命中,她作为梁朝公主度过了十八年的人生,又以隋朝王妃和皇后、太皇太后的身份度过了剩下的二十九年(当然其中有四年重叠)。
到了大隋真的气数已尽的时候,或许恢复大梁,对于萧皇后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吧。历史上她颠沛流离,经历了突厥人的拥护,作了傀儡,又最终不得不屈服于李渊,那样的曲折,她都忍了下来,今日被自己的侄儿兼女婿换个身份继续供养起来,显然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整个大隋朝那些剩下的天命贵女当中,或许反而是萧铣的正妻南阳公主,会比其母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吧。当然,要论最死硬的,或许还要算为大隋付出了一生的义成公主了,作为杨广的堂妹,她早年为了大隋的削弱突厥之策,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幸福,她已经为这个朝廷付出太多了。历史上的义成公主最终死于唐将李靖之手,而没有和她的皇嫂萧皇后那样投降李唐,选择了作为大隋的宗室女儿为朝廷死节。
“此事,众卿自行商议,给出章法便是……哀家年老昏迈,不能议此。只求今上能够走得安稳……”
众人知道,萧皇后这便是同意了。
……
萧铣得胜回朝,入了丹阳,进宫献俘交割,而后回到新投入使用还不满两个月的尚书令府邸。
才入第二进,就看到了相濡以沫十余载的妻子杨洁颖,带着诸妾娉婷袅袅地迎了出来,只是气氛中显得有一丝诡异。
“臣妾参见陛下。”杨洁颖砰然跪倒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路面上,不顾双膝的疼痛,但是却没有低头,只是昂然不屈地凝视着萧铣。屈服的双膝和不屈的目光,让人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萧铣想过一万种重逢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有这么虐心的姿态。十几年来,夫妻相敬如宾,从来没有如此行礼的。
“孤……为夫都知道了,此事……为夫也不想的……算了,也说不上不想。不过有德者居之而已,事到如今,大隋已然无可挽回,与其便宜了别的乱贼,不如为夫自取之。夫人还是起来吧。”
萧铣用力扶起杨洁颖,杨洁颖身子娇弱,自然无力抗拒,被萧铣顺势揽入怀中,略微解除了杨洁颖的抵抗,就搂着她回屋里去了。
“你……你可以盟誓,当初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有如此打算的么!”
“孤当然可以盟誓——此前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拯救大隋,父皇在世时,虽然平灭南朝,然素来以吴人自处,从不欺压南朝黎庶,待之有如关中故周子民。故所损者,唯有一姓,而不损黎民,孤心向往之,本欲尽忠此生。
及至东征高丽,天下扰攘,虽黎民皆苦于此,孤却知东征之举乃是为天下汉人开百世之太平的盛举,纵然吾等一代人要深受其痛,却也该忍耐。便是宇文化及逆乱之后,父皇被害,孤还想着辅佐幼主,重立朝廷德望——今时今日一切,都是天意如此,”
杨洁颖的心灵,知道萧铣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至少,在宇文化及谋反弑君之前,萧铣的一切表现都完美无缺,丝毫看不出一丝一毫取代杨广的个人野心,杨洁颖是萧铣的枕边人,自然是看得最真切的,萧铣的解释,最终击碎了他心中的防御,让她彻底把大隋的灭亡,归咎到了天道更易之上。
“夫人,不,梓童。想哭就哭出来吧,但是别塞在心里。想想看,三十年前,母后不也是如此这般,从公主变成王妃的么。天意弄人,谁能抗拒?试看天下几多公主变皇后,几多皇后变公主,唉……”
内室屏风之后,藏着今日原本借故来探望南阳公主的义成公主杨雪艾。萧铣归来的时候,她找借口让堂侄女杨洁颖安排她躲起来,免得相见尴尬。但是实际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杨洁颖也不知道,她六姑杨雪艾怀中揣着一柄锋利的短刃。
如果今日她断定了萧铣是早有篡隋之心,今上重病将死也是他萧铣安排的话,那么杨雪艾就会借故接近,然后以此刃将其刺杀,而后再以此刃自尽。
可惜,她也听全了萧铣和杨洁颖的对话,那种深深的无奈感和无力感,让她再也抬不起刺杀的手臂来。
“大隋……完了……”绝望的杨雪艾抽出短刃,决然地往软腹上抹了一道。鲜血溅射到屏风上的异状,几乎让萧铣和杨洁颖都惊得跳了起来。
“不好!快找太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