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萧铣的“劝降”信函之后,杜伏威的脸色才更加凝重起来。因为倒没有涉及毛文深,所以杜伏威也没有瞒着自己的军师,直接把看完的东西丢给毛文深一起参详。
“想不到萧铣这厮倒也洞若观火,直言主公离不开辅公佑,也明言他没有离间主公与辅公佑,给主公归降他机会的意思。不过,这里头所说的‘只要我军无意死守,他尽可围一缺三、纵我军北归齐鲁之地’,倒也不能说假,这是明摆了要以力示威,让我军看到难处,然后向西北奔逃,与李密争地盘了。萧铣不臣之心已久,能够将我军击溃的话,他但凡收复了徐州之地,与东莱留守连成一片,便是大功,主公是否覆灭,对于萧铣着实没什么影响,若是主公能够继续与李密厮杀,正好也中了萧铣的下怀。”
杜伏威默然不语,冷静了一下,才对毛文深确认道:“如此,军师是觉得萧铣所言,句句都是阳谋,大实话了?可是他便不怕某真个败了之后,直接投奔李密么,那样李密岂不是更加壮大,令萧铣无力抗拒?”
“这就是萧铣的自信之处了——他自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与门阀声望、前途光景,定然远胜于李密。所谓降者不受二番之辱,昔日邓艾灭蜀,群臣多有劝后主东奔东吴;唯有谯周劝说后主:‘魏强而吴弱,魏既灭汉,不日当复灭吴,今既不免于降,则不如直接降魏,免受二番之辱’。萧铣信中虽为明言,毛某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这番意思——唉,不得不说,萧铣口口声声没有离间主公和辅公佑的意思,实则已经极尽嘲讽之能事了,无非是嘲讽主公因为年轻望浅,受制于人,不能自专。”
对于这一点,杜伏威倒是不担心,因为别的书信都已经当着众将的面烧了,不怕被人猜忌自危,所以当下只是摆摆手:“雕虫小技,无非挑唆某心浮气躁而已,咱且不管他。不过既然可以确认萧铣无意与我军决战是真,倒是不必贸然全军渡过睢水了,还是要分兵稳扎稳打才是。”
……
下邳城下,仅仅半天之后,杜伏威军主力在睢水河边短暂停留观望、只派先头部队渡河试探的讯息就传到了萧铣耳朵里,然而他所图谋的,显然不仅仅是杜伏威和毛文深所看到的那么浅薄。
萧铣马上招来秦琼,让他带着罗士信、尉迟恭全力出击,不要留手,当夜进击,次日佛晓之前把杜伏威渡过睢水的先头部队击溃,并且务必要擒获渡河部队的主将,其余将领军校能活捉的也尽量活捉。
秦琼有些不解,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如此一来,岂不是把杜伏威吓走了么?到时候他只会在睢水对岸与我军相持,如何还有机会歼灭其主力?”
“何必急于一时呢,只要歼灭了杜伏威渡河的哨探部队,把带兵将领都抓来,便可以放到下邳城下,对城内招降示威,展示我军犀利。到时候再配合火药炸门攻城,城内定然不战自乱,纵有数万守军,也不过是一鼓而下。到时候我军再衔尾追杀便是,务必让下邳城内守军片甲不归。”
秦琼愕然,如此看来,萧铣根本就没有一战搞定杜伏威主力的打算啊。但是长官下令了,他也不再多问,立刻便去执行了。手下骑兵将领们,除了王雄诞留下,别的都可以派出去建功立业——萧铣还是很照顾王雄诞和阚棱的心情的,没让他们和故主杜伏威正面冲突,也算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分派定了差事,萧铣就没有多问具体的战况,因为杜伏威属于纯种的江淮本地军阀,一点北方来的外援都没有,所以骑兵的匮乏也算是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这方面的孱弱,可以说仅次于萧铣原本消灭过的刘元进林士弘李子通二三流贼头。因此秦琼出马在运动战中必胜这一点,萧铣一点都没怀疑过。
果不其然第二天黄昏时分,秦琼就来回报了,抓了约莫上千个俘虏,可见野战中被斩杀和击溃逃散的杜伏威军起兵就更多了,按照秦琼的汇报,杜伏威军很是被朝廷军队的快速反应和时机精准的半渡而击震慑到了,露出了迁延不敢向前的怯懦之态。
萧铣没空理会杜伏威究竟怎么想的,马上让秦琼把人押到下邳城下,次日一早就展开了攻心战。俘虏当中居然还有两三个杜伏威的干儿子,可见杜伏威收义子之多之滥,一支骑兵部队里头都能搜罗出这些——杜伏威因为自己年轻,威望有点儿瑕疵,所以治军时特别喜欢以收义子的方式巩固自己的统治,当年被萧铣慢功细活儿收服的阚棱和王雄诞,名义上原本也都是杜伏威的义子。而且杜伏威的义子往往年纪都比杜伏威本人还老,也算是一个奇葩的现象了。
下邳城内的守军将领当中,自然也有杜伏威的义子级别的存在,彼此之间自然都是认识的。只不过那些将领太没名气,所以萧铣一个都没听说过,也懒得去了解。朝廷大军一阵鼓噪劝降之后,便准备展开攻城。同时还让人反复喊话,说是杜伏威已经丧胆,放弃了继续救援下邳郡,而是带着主力部队撤退了。
城内本就士气不高,被这么一番打击之后,自然更是士气狂泄。今日的攻城部队主力是沈光麾下那些原骁果军中的南方旧部,这些部队因为归顺萧铣不久,此前并没有使用新式装备作战的经历,此番也只是更新了部分攻坚死士的甲胄佩刀等物,而火药炸门的作业依然需要萧铣军的多年嫡系来操办。
一通虾蟆车和壕桥车的配合,壕沟陷坑被填平开辟出了一大片缺口,随后包裹了铁皮内以厚实硬木构建的巢车便在车内士卒的推搡下靠上了下邳城墙与城门。
城上滚木礌石燕尾炬飞射而下,还夹杂了一锅锅煮沸的麻油。不过如同所有穷苦的农民军一样,下邳城虽然也算是淮北重城,墙高城厚,工事坚固,可麻油这种奢侈品实在是不多,烧毁了仅仅三四辆巢车之后,就只能换狼毒粪水与乌头附子之类污秽毒物烧得滚沸之后泼下来。这种攻击对于攻城部队就几乎毫无影响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串密集的巨响,几辆已经撤空了人马的巢车猛然炸开,声响惊天动地。当然,在爆破之前,巢车已经挖开了墙、门一定厚度,把火药填塞进去夯实过了,完全可以确保爆破的威力不被宣泄浪费。
虽然杜伏威军已经知道世上有火药兵器的存在了,反应好歹没有一年多前林士弘军那样狼狈,但是巨响和震动依然让群氓为主的底层士兵惶恐不安。官军奋勇登城之后,因为此前早已士气低下到了极点,知道己方外无援军,已被抛弃,所以几乎没有组织起巷战来。
沈光如今也是身居高位了,虽然年纪才堪堪而立之年,却也不好再冲杀在第一线,直接带领先登死士了。不过多年身先士卒的厮杀习惯让他依然英勇,等到己方部队在城头站稳脚跟之后,就跟着第二梯队扑杀了上去。
他的身上,披挂着的当然是萧铣军当中最精良的全身板甲,手上的五尺横刀更是水力锻锤反复叠锻了上千次的上等精钢铸就。而且如今萧铣军因为彻底控制了岭南之地,加上此前布局让高士廉协助开发朱崖洲上昌化江边的石碌铁矿一事也已经有三四年了,如今总算是修成正果,让萧铣军的高层精锐可以使用优质的海南岛富铁矿石冶铁锻造的兵器甲胄,质量上反而比两年前萧铣军最初普及的第一批精钢兵刃和板甲更加精良坚韧。
最初看到萧铣赏赐这套铠甲给自己的时候,沈光第一反应是不喜欢,因为他的武艺本来就是走的轻灵路线,他的轻功腾挪本领自问是天下第一的水平,穿上了如此整块精钢锻造的甲胄,还如何施展得开长处?可是一穿之后,他才非常惊讶地发现,这种看上去夯实可靠无比的坚甲,居然比明光铠还轻便,而且活动便捷灵活。
明光铠要实现如此防护,好歹也要五十多隋斤的分量,只能骑马时穿着,步行时穿了便走不快了,耐力也会受到严重挑战,而且只是正面甲叶的防护,那些接缝叠隙的地方实际防御效果还要差得多。而这套全身钢甲居然才四十隋斤还不到一点儿,轻了两成不说,其分量还是充分分摊到身体各处承受,比如下肢和手足的分量,就完全是腿脚和腰部承担了,两肩承受的只是区区胸背甲胄的分量而已,肩膀上挑着的负担最多只有明光甲的三分之一而已。
今天也算是沈光鸟枪换炮之后的第一战,杀人杀得顺手之后,他几乎很快跟上了这行云流水一样的节奏,还没凑够五十人斩,就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通衢,杜伏威军残部拥塞着涌出了下邳城北门,疯狂地夺路而逃。地上留下了血糊糊地一片自相践踏而死的尸首。纵然骁果军战力强悍,此前也没有打过如此犀利迅猛的攻势,没有过如此一气呵成的胜利,何况还是攻坚作战。
要想坚定敌人逃命的决心,那么显然不能在城池周围包围得太严密,在杜伏威军逃亡的过程中,下邳城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上一直显得很是空旷,萧铣军就是用这种态势坚定杜伏威军出城逃亡的意志。不过既然有秦琼所部骑兵部队再侧,哪怕给杜伏威军溃逃部队提前个把时辰逃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着战马的速度优势,在下邳守军逃到睢水之前追杀其主力,显然还是很轻松的事情。
所以仅仅两个时辰之后,下邳城里逃出来的军队就再次陷入了致命的恐怖之中。所有规模超过千人以上的军阵都被一阵阵迅雷一般的背后冲刺杀得血肉模糊,一团崩溃,好不容易被军官们收拾起来的阵势,又彻底分崩离析了。直到这支部队被打得全部成了分子状态的散兵游勇,漫山遍野四散奔逃,连一股百人以上规模的部队都凝聚不起来,秦琼才算是结束了追杀——因为实在是找不好继续追杀的目标了。
……
睢水对岸的杜伏威,是最后一个得到如此噩耗的。他有想过,如果他的援军被击退,显然会对下邳城内的守军士气产生影响,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影响可以被官军如此迅速地利用,而且利用得如此彻底,甚至于如此短短数日之内,坚城便土崩瓦解,轻易被敌人夺取。
这也让杜伏威充分认清了萧铣直接带领丹阳朝廷的军队之后,隋军的战斗力比之杨广时期究竟增强了几倍!一个天天泡在后宫和美人饮酒等死的丧志之君,和一个锐气上进励精图治的统治者,竟然可以让全军的精气神和战斗力有如此大的差距,实在是令杜伏威不得不正视。
经此一败,他已经知道萧铣此前书信中的内容不全是虚张声势:以萧铣如今表现出来的战力,确实没必要和他杜伏威这种段数的贼头玩什么花活儿,萧铣说只要把杜伏威赶到李密的地盘上和李密互相残杀虎口夺食,那就说明萧铣真是这么想的。
杜伏威知道李密口中的食不好夺,他的威望资历还太浅,以李密谋杀了翟让的名声和心胸,自己去了是什么下场,很容易就可以想见。而萧铣这般满不在乎的样子虽然让人厌恶,但对方从苗海潮到董景珍,对投降的农民军首领优待招安的名声却还在,让杜伏威不得不重新考虑议和招安的选项了。
既然历史上他可以归顺李渊,如今为什么又不能归顺萧铣呢?如果辅公佑不愿意,要闹分裂,那就给辅公佑一些权柄好处,暂时稳住对方便是……
杜伏威自认为他还算是了解辅公佑的,所以,他一如历史上那般,寻找了一条致命的道路,再次去找辅公佑商议和谈的事情了——他准备开出的安抚条件是,一旦和丹阳朝廷谈妥了议和事项后,他杜伏威本人入朝为官,接受闲散官职安置,而辅公佑留在彭城郡,继续带领杜伏威的部队在外保持威慑,免得萧铣下陷害他杜伏威的心思。因为在杜伏威的剧本中,只要他手下还有人在外领兵、治理地方,那么萧铣要动他杜伏威就会投鼠忌器,唯恐逼反他的部下。至于牵制辅公佑的问题,杜伏威自会再留下几个可靠的干儿子来办。
如果萧铣可以在场、听到这个建议的话,只怕会从睡梦中笑醒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