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厉胆薄,无谋无断的宇文化及这几日很是不得安生,因为他的老部下司马德戡、裴虔通等人聒噪地厉害,反复用皇帝决心迁都、关中陷入战乱后、骁果军军心不稳这个理由劝谏他,希望他宇文化及当这个出头鸟,尽最后一次努力劝劝杨广。
宇文化及本人其实对于杨广是否迁都原本是没那么上心的,至少没有别的家族门阀在关陇地区经营了好多代人的利益代表人们那么上心。
宇文述早年因为杨广的举荐,做了十几年的寿州总管,寿州好歹也是淮南门户咽喉之地,所以宇文化及少年的时候,也是在淮南渡过的,而且宇文家在往上数,到宇文述的父亲那辈就已经是没有名气没有家业的破落户了——要知道,宇文述的这个“宇文”姓氏,可不是他们祖宗传下来的,而是北周年间因为宇文述效忠主子比较忠心,他那个姓宇文的主子赏赐给他的。若是以出身时的本姓来算,他们应该是姓“破野头”才对。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故乡怀着一种强烈的感情,甚至是自豪感、优越感的。至少**丝破落户们,是不会以故乡为荣的。所以宇文家虽然是北方人,却由于在淮南才发达,所以宇文化及骨子里对于杨广以江淮为国都本来没那么反对。
不过也怪他耳根子软,加上胆子小,害怕兵变之类的事情,在司马德戡们把下面的下情说得可怜无比,似乎随时都会爆发的情况下,宇文化及也仗着自己父亲的余荫,觉得找杨广说道说道也没什么。
这一日,距离中元节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宇文化及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入宫觐见——前几天,因为处决李孝常的几个弟弟和别的家属,以及另外几个确认已经背叛朝廷投降李渊的军官的家属,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杨广的心情看着也很恶劣,所以宇文化及没敢在杨广火头上觐见,等到事情过去,又赶上一个不是朝会的日子,才瞅准机会入宫——
当然了,所谓的“不是朝会的日子”,如今可是多如牛毛。因为杨广到了扬州之后,基本上已经不上朝了,每天就躲在江都宫里日夜喝酒,和宫女妃嫔们寻欢作乐。或许就是因为百官要劝谏他的那些事儿实在是让杨广不爱听,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真有什么朝廷大事非要杨广决断不可的,也就是虞世基、裴矩、萧铣,或者宇文化及寥寥数人进去单独奏对,一个月都不一定有一次正常的朝会。
宇文化及刚刚走到江都行宫的朱雀门外,正看到守卫殿门的都尉唐奉义带着一群人面无表情地从一边出来,那群被拿住的人衣衫褴褛,形容完全是被折磨惨了的样子,几乎不类人形。宇文化及这等见惯了生死之人,都觉得有些不忍卒睹,趁着旁边没有高官显贵,他也不顾礼法,停下来招呼唐奉义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怎得陛下这几日又……”
唐奉义也是骁果军系统内的,宇文化及当然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了,所以对于宇文化及的问题自然不敢不答,左右顾盼一下后,借一步说道:“这些都是前日自行逃亡的,带队的郎将、都尉怕承担罪责,举发了出来,带兵去追回的。总计跑了有数百个之多,都是风闻家小陷于敌后,唯恐哪天有消息传来说家中人有从贼后,如同李孝节一样被陛下清算,所以才起了逃亡的念头的。没想到还是被逮了回来。”
宇文化及眼角一抽,故作镇定问道:“那陛下处置的意思是……”
“卑职奉命,带着这些人出朱雀门……全部斩首示众。”
嘶……当了逃兵的,就要全部斩首???这是不光不让人从贼,还不让人独善其身的局面了。宇文化及觉得嘴里发苦,然而今日壮着胆子到这里来,已经是属下连番怂恿的结果了,此时退去,定然被人耻笑,想到此处,他一咬牙一跺脚,让唐奉义且慢动手,等他觐见皇帝之后再说。
唐奉义当然也不想当这个残杀同袍的恶人,心说宇文化及若是能劝得动杨广自然是最好了,当下也就顺水推舟暂且刀下留人。
……
“这么说,宇文爱卿今日来见朕,就是还想老调重谈,让朕放弃迁都之议了?上个月丹阳宫主殿落成之日,朕好像就有明诏:再妄议阻挠迁都者,与通贼者同罪!”
杨广只说了一句话,那严厉阴冷的语气,就让原本自信满满的宇文化及赶到针芒在背,冷汗直下。因为杨广的语气里头丝毫听不出一点点念旧之情,有的只是恃高凌下的失望。
“陛下!臣不敢妄议陛下是非,只是近日关中传来的消息每况愈下,军心离散,颇不可用!臣不敢隐瞒下情,才……”
“锵啷——”一声,宇文化及被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时,却是杨广面前的长案被杨广拔剑斩断成了两截。杨广此时其实宿醉还未彻底清醒,只管盯着宇文化及,缓缓说道:
“宇文化及,你太让朕失望了!你知道朕为什么三十年来重用汝父么?知道朕为什么当年在你犯了榆林郡私卖铁器勾结突厥之罪中赦免了你么?就是看在你们宇文家虽然是朕本乡知根知底之人,但是在关陇素无根基——你们破野头家那就是家奴匹夫出身!你们一身富贵都是朕给的!不然你爹那老东西生前能做到大隋军中第一人?
但是想不到,宇文述一身眼光不凡,却生下如此犬子,今日居然为了那些在关中盘根错节了十几代人的老秦人求情,为了他们的利益出头——跟着朕,安安心心迁都丹阳,你们宇文家的荣华富贵又不会少,你是失心疯了不成?来人呐,给我把这东西拖出去!”
宫中内卫马上冲出一些如狼似虎的甲士,拖着宇文化及便走,宇文化及磕头如捣蒜求情,杨广也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或许是觉得宇文化及如今的地位如果真要拿下的话,骁果军就真乱了,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平衡南北两派利益的角色。所以支吾了一阵之后,杨广让甲士把宇文化及杖责了一顿赶走也就了事。
外头的唐奉义没有等来宇文化及为那些逃兵的求情,最终按照杨广的旨意,把那数百人统统斩首示众了。
宇文化及挨了痛打,回到府上时却还有司马德戡、裴虔通等属下在那儿等候消息。过来一问,马上被气不打一处来的宇文化及当成了撒气的对象转骂了一顿。
司马德戡等人知道宇文化及心情恶劣,所以被当成撒气筒也不埋怨,只是细问情况,等到他们听说了逃兵被集体抓回来处死的消息后,人心就更加惶恐了。
“现在骁果军中谁人不想逃跑?此事要是摊到我等营中的话,不向陛下主动禀报,将来肯定也是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难逃一死。但是若是手下人逃亡的证据未明,仅仅因为这种趋势就去通报,那只怕陛下讳疾忌医,我等说早了也要遭罪。这事儿还如何是好?只怕李孝常一门和今日这些逃兵的例子,很快就要在我等中间上演了!”
司马德戡的话,引来一群骁果军将领随声附和。裴虔通和元礼二人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壮着胆子倡议:“司马兄,你觉得若是我等到时候一不做二不休,瞅准了时机一起逃亡,可有把握呢?谁也别担心别人不跑,到时候约好了众人一心,谁若是敢像今日这般出卖弟兄们靠抓逃亡者讨好昏君的,咱共击之,定叫那人不得好死!”
司马德戡听了之后,警觉地剜了裴虔通一眼,似乎是埋怨他太敢说了,转头看宇文化及果然有些惊讶失色,赶紧打圆场说:“裴老弟说的也是,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真的得如此——不过到时候可就啥都没了,我等官位不足为道,宇文将军如今好歹是骁果翘楚,麾下十几万大军在手,如此声势,若要舍了富贵与我等一起出奔,岂不可惜。宇文将军舍得这场富贵么?”
宇文化及被司马德戡说破心事,果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是没那么大胆量逃亡的,也不想舍弃如今的富贵和官爵,毕竟他全家如今都没有留在关中的,别人怕家属从贼后被杨广杀了,他宇文化及却没有这个后顾之忧。跟着杨广混好歹可以做骁果军大将军,若是逃亡了,还能剩下啥富贵?
裴虔通眼色好,在司马德戡圆场试探的时候就知道其意图了,当下察言观色,便知道宇文化及在这桩事情上还不是和众人一条心。所以也免不得说些话给宇文化及找台阶下:“怎好让宇文将军丢了眼前的富贵和咱这等粗夯一道?这事儿也就是一说,咱还是休要再提——毕竟要是约定逃亡的人多了,就算我等成功逃了出去,昏君到时候定然也要治留下的宇文将军一个御下不严之罪,我们岂不是连累宇文将军了么?咱还是安分一点,不到刀斧加头的日子,就别动那种歪念头了。”
宇文化及被他们的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开口:“兄弟们说甚的话来?某宇文化及若是胆小怕事,今日还会去谏言么?不过‘昏君’这种词,还是休要再出口的好。若是真有什么危机,咱再慢慢商量、从长计议得好。”
……
司马德戡和裴虔通暗暗叹息,知道宇文化及还不是和他们一条心的,暂且只好退了出来,寻求别的曲线法子劝说。两人一合计,觉得事情已然危急,不好再等,一咬牙,去将作监找了将作少监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这些日子也颇有些升官发财的好处,在南渡各文武当中算正混在上升期里头的,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将作监名义上兼管着宫廷营造,而萧铣在丹阳修好了丹阳宫,虽然这事儿宇文智及没出什么力,可是将作监名义上分润到了功劳,让宇文智及最近志满意得,心有点儿大。
到了宇文智及那里,裴虔通把在宇文化及面前已经全部说过的事情来龙去脉都重新抖了一遍,等宇文智及了解情况之后,裴虔通单刀直入摊牌说起了分赃建议:
“宇文少监,咱兄弟今日也是生死悬于一线,只好狭路相逢勇者胜,有些话也不在少监面前遮掩:为了保命,我等数月之内定然是要寻机逃亡的。但是郎将级别的将领逃亡一多,宇文大将军身为骁果军主帅,定然会受到昏君的重责,如此岂不是我等坑害了上官?这种不仗义的事情,我们弟兄一群,是决然不肯做的。
所以剩下的路子,无非是让宇文大将军跟咱一起逃亡。可是宇文大将军留在朝中时所能得到的官爵富贵,我等弟兄当然给不了,充其量只能是我等逃亡后若是不走散,继续跟着宇文大将军麾下听命于他,在这乱世之中厮杀出一片地盘来、尊奉宇文大将军为主公而已。
若是还不想行此法,要想身家性命和如今的官爵富贵都两全的话,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选择——我等尊奉宇文大将军为尊,和昏君殊死一搏,若是成事,宇文大将军面南称尊,岂不痛快!
当然,若是宇文少监害怕风险,现在便可以去昏君那里告发我们弟兄,可保尔等富贵,但只怕从此骁果军将领逃亡不绝,总有你们看不过来的时候,到时候昏君喜怒无常,今日的赏赐还要以来日的酷刑百倍偿还!”
宇文智及虽然心大,比乃兄胆子猖狂不少,然则骤然听到这等谋反言论,还是大吃了一惊:“尔等……尔等真的要拥立吾兄谋反?”
“顺天应人,何言反字!昏君倒行逆施,早已不再长久!”
“可是,如今骁果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我等只能掌握住关中兵而已。张童儿、沈光的淮南兵、江南兵哪里肯为我等所用?便是樊文超、陈智略的河洛兵都不一定能一心。外头还有萧铣在丹阳、京口的人马拱卫,此事不密则大祸临头矣!”宇文智及这番话色厉内荏,眼中那种赌徒等着开注的火焰并没有消褪,可见他已经被说动了,不是不想谋反,而是暂时不敢——富贵是很想要的,只是怕死。
裴虔通和司马德戡知道有门,凡事先把决心定下来最重要,机会可以慢慢等,所以立刻劝说:“少监不必多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要我等一心,先把决心定了,机会可以徐徐图之,循序渐进。至于其他势力,暂且也不必顾虑,自古萧墙之变,哪里真用得到十万大军?只要宫禁都城之内能够控制住,外兵在谁人之手不足为虑。樊文超陈智略等虽然不至于和我等一心,但是只要我等大事办成之后,不怕他们不从。所以只要等到一个萧铣的兵马被调走或者空虚的时机,我等便能成事!”
“罢了!既然如此,某先去劝说家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