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哥,租庸调法既然允许百姓以多纳税免役,为何不能反过来,也允许百姓多服役免税呢?当然,租庸调法试行至今,也有多年了,真正成功的,无非是在江淮富庶之地,在山东河北,因为强行摊派,所酿成的恶果天下也是有目共睹,以至于陛下后来取缔了那些地方的租庸调法。
故而允许百姓多服役而免税,自然也不能任从地方上自行灵活摊派上报。为了不给胥吏豪绅勒索百姓的机会,眼下还是一刀切地由留守、郡守层面强行分区:诸如丹阳郡、兰陵郡、吴郡、会稽郡四郡,乃是江东富庶之地,则此地百姓定然不乐于为兵,不如官府一概只许他们纳税免役。
而东阳郡、永嘉郡,乃至更南面的建安郡,多是山地,百姓可种田亩不多,而且贫瘠,产出仅能自给,不堪重税。听说更有流于户籍之外的山民,以渔猎、采矿维生,这些穷苦人,岂非是乐于服役免税的好兵源么?将来萧大哥镇守东南七郡,以沿江富庶四郡供给钱粮,以浙南群山中山越故地的穷苦百姓为兵,岂非各安其所。”
萧铣静静地听完了长孙无忌的谏言,心中已然雪亮,对于长孙无忌有想出这条策略的智商和见识丝毫不以为惊讶——因为这不就是抄袭了杨广已经实施的骁果军建军制度了么!骁果军士兵一人从军,全家免税免徭役,装备也是朝廷提供,可谓是对府兵制的一个重大突破,极大地削弱了军队对地方的依赖,也削弱了军阀割据的潜力,唯一的问题,就是财政压力太大。
可是,杨广是皇帝,他可以这么干,萧铣如此做,就不得不慎了。
“长孙贤弟,你所言,愚兄尽知其利——可是,此中朝廷忌讳,贤弟却只怕不甚明了了。陛下可以组建骁果军,咱却……”
“陛下不是不仅任命了萧大哥丹阳留守、江东六郡讨捕大使,还额外给了……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么?还特许了在江东继续试行租庸调法的专断之权。咱也不要用骁果军的名头,只是先让富庶的百姓允许他们多纳税免兵役,等到府兵因此不足的时候,再允许穷困的郡县多出人少纳税,对外只说是租庸调法施行后,兵源不足的补救措施。如此一来,有实无名,又有谁人敢乱说?
萧大哥你的扬州内外侯官总管之职在手,江东各路消息上达天听,本就可以迟缓不少,至少一两年内,朝廷定然是回不过味儿来的了。如今天下大势,过了年关,开春之后陛下还要再征高句丽,谁人知道两三年后天下是何等样子呢。”
这话已经很是大逆不道了,萧铣听在耳中,却也不惊讶,知道这是长孙无忌的投名状。历史上长孙无忌如此力劝李世民干各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可见也是对从龙拥立之功很看重,很敢做的人,高士廉已经被自己半隐晦地收服了,长孙无忌也是半幕僚半人质的留下,显然希望可以尽快进入萧铣的权力核心。
“只做不说……此论倒是颇有可行之处……”萧铣沉吟良久,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断。
要说如今这个地球上,谁对于走修真主义道路能耐最为深刻,那铁定是萧铣无疑了,他可是从一代代N86的和平演变年代过来的人。“打的是XX主义的旗子,走的是XX主义的路子”这种手段,没有一个隋朝人可以玩得他这么娴熟。
“他们一般都依然打着马XX主义或种种社X主义的旗号,但却以实用主义的方法阉割其革命的灵魂。他们口头上挂着人民群众,实质上却代表着既得利益阶级的利益。他们共同的手法是欺骗。因为他们深深懂得在社X主义国家内以反社X主义的面貌出现,是不得人心的,是无法得逞的。因此,他们往往以改革社X主义社会的弊端为名,干的却是改变社X主义制度根基之实。他们有时甚至只做不说,或者做成再说。等到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悔悟时,已经为时已晚。”
这一套,对付刚愎自用先入为主的杨广,貌似很是不错……
而且只要做成了,那萧铣此前面对的长期兵源问题,就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如今他一直保持了四万精兵的规模不假,但是这些士兵有大约三分之二都是北方带来的。古代南方人体格较弱,在冷兵器战争中吃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将来萧铣要进一步扩大地盘,肯定要在自己的地盘就地扩充军队,如果还是用府兵制,让吴郡和会稽郡这种孱弱之人从军的话,当当水军还好,若是陆军,肯定比北方人吃亏。
然而若是能够集中数郡募兵,情况显然要好不少——东阳郡可就是后来戚少保抗倭时招募义乌兵的兵源地,连同旁边的永嘉郡,都是猎户矿工山民渔民为主,比来源于农夫和手工业者的兵源肯定要优秀数成。
想明白了这一切关节,萧铣一拍大腿,一咬牙:“这事儿便这么办了!不过如今还不能急,咱今年只在吴郡、会稽等富四郡提前允许多纳税免除兵役,假作只是为了租庸调法。如此一来,转眼就过了年关,来年农忙季节过后,咱再假意推广租庸调法后兵源短缺的问题暴露出来了——到时候咱‘仓促补救’,再允许南边的穷三郡多募兵少纳税,补上缺口。这事儿便交给贤弟去办了,免役所需税额、募兵所需器械钱粮,贤弟和武先生好生合计一番,再试行下去便可。”
“下官遵命!”年轻的长孙无忌很是振奋,对于自己投靠萧铣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就捞到了核心重要差事而窃喜。
剩下的细节,萧铣当然不会去管,长孙无忌找到武士彟,大致商量了一下。开始还想找萧铣身边的首席幕僚房玄龄问问意见,还是武士彟隐晦地告诉长孙无忌:房玄龄在萧铣身边,基本上只管招贤纳士的人事,不管别的政务;长孙无忌这才断了这个四平八稳的念头。
最后,就靠长孙无忌和武士彟二人实务独断,定下了比免除徭役所需的钱粮还高了两倍的税率,作为免除兵役的代价——比如在吴郡,那就是按照占城稻的平均亩产、一年两季作为基准计税产量,然后七税一计税。如果连同上原本就要缴纳的税赋和免徭役所需的税赋,则让正税的总占比提高到了五税一。
也就是说,比原本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的占田制、均田制惯用税率,已经高了好多倍,考虑到百姓实际上占不到人均四十亩课田的话,实际税额比例还有可能高一些。这种比例如果放在战乱荒芜的北方,妥妥的属于会把百姓压到动乱边缘的重税,但是在江南最富庶的地方、尤其是刚刚引入占城稻数年,百姓还颇为感激的年代,却万全可以过得下去。
这件事情里头,其实萧铣还是应该感谢一下杨广的——在首次征讨高句丽之前,萧铣自己作死把吴郡的地方官职务给丢了,杨广另派贪官酷吏来吴郡滥征民力,结果还做出了对可以种植占城稻的田亩重新计算平均计税产量的事情,足足把作为收税依据的理论亩产提高了一倍。如今那些贪官酷吏虽然死的死问罪的问罪,但是他们把计税产量标准提上去之后,萧铣却可以继续沿用,可谓是前任作恶担骂名,后来的官员摘桃多收税却再也不用承担恶名。
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不过是在“欲求做奴隶而不可得的年代”与“做稳了奴隶的年代”之间交替徘徊罢了。萧铣需要感慨杨广把人心的期望压制到了“欲求做奴隶而不可得”的程度,然后他出来扮演救世主,给人做奴隶的资格,仅此而已。
……
闲言休絮,牢骚少发。革除府兵制战斗力地下的问题的同时,萧铣经营封地、扩大水力手工业作坊、勘探长兴县煤矿等诸多事情也都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到了十一月底,长兴县,以及吴兴县西部西苕溪中游地区,已经开辟出了数十万亩规模的平整土地,数万民夫把河堤与简易的拦水坝给修了,正在往拦水坝外头砌石质河沿,一副要当成百年大计使用的样子,逼格直爆蜀地的都江堰。水力纺纱、缫丝之类已经成熟的水力加工作坊也开始移植进驻,作为磨合期的样板工程,先来试试水——这些水力工坊,好几年前萧铣就已经在钱塘和余杭境内的封地建设过了,只是规模和扭力没有如今长兴境内的这么大,所以技术原理上来说没有丝毫难度,那些当年将作监里就历炼出来的工匠们也是轻车熟路。
这些弄完,转眼便是十二月了,水力的水车锻锤作坊开始提上试作的日程,不过可能还要两三个月的调试和鼓捣才能使用。长兴县的煤矿也在顾渚山南麓的一片缓坡地区找到了,江浙的煤炭不如安徽的质量好,多是烟煤,甚至有一部分是质量更低劣的褐煤,所以不能用来生产焦炭,也没法直接拿来炼钢时参与还原反应,只能是作为炼铁时简单的加热燃料使用——毕竟这玩意儿燃烧热值效率还是要比如今这个时代使用的木炭高不少。
耐火砖的材料,萧铣的封地中,那些烧窑的工匠们这两年倒是一直在鼓捣钻研。萧铣也不懂这方面的技术,好歹只能让工匠们反复测试,不求甚解,只要拿出效果上略为可行的配方就行。如今鼓捣出来的东西,虽然不能和后世的氧化铝耐火砖相媲美,但是如果仅仅要做个土法小高炉,炉温不超过一千三四百度的那种,却是尽够用了。
土法小高炉的建造结构并不难,萧铣纵然不专业,也能指点一些,将作监的工匠们只要有了指导思想,几个月也就弄出来了。难的是高炉炼铁时的投料比例和投料顺序、时间间隔、出铁的时间间隔,这些只能是建成后一次次试产看效果,如果比例和时间长度不对的话,就容易出废品,所以是个极其耗钱的活计,有可能要炼废掉几百上千吨的铁料,用掉更多超耗的煤炭、辅料。
好在萧铣预算还不少,决定撑下这个研发实验期的损耗,只是要求工匠们每一次实验失败不要紧,但是一定要把数据翔实的记录下来:每一次失败,是各种料投放了多少、时间如何配比才失败的,必须有严格的记录;失败不要紧,但若是同样的数据失败两次,萧铣可就要对工匠们追责了,那属于记吃不记打。
如今,他所需的铁矿和除了煤炭以外的其他燃料、辅料都还是从其他临近郡县掏钱进口的,武士彟从中组织了不少商船队为此奔忙,花钱如同流水一般。眼看着才到年关将近,萧铣已经额外把此前多年积攒的财富花出去了几十万贯之多。
好在,年关将近,却接连传来了三个好消息,让萧铣的心思又活泛了不少。
第一个,是杨广终于根据萧铣第二次上报的捷报,重新加大了萧铣的权限,正式把他的讨捕大使官职升格为“江东七郡讨捕大使”,也就是把相当于后世福建全省的建安郡也纳入了萧铣的控制范围。虽然只是一个郡,却有总计十五万户在籍户,按照人口算,竟是萧铣如今辖区七郡中人口最多的——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如今的建安郡是把当初福州、泉州两个州在废州改郡后重新合并起来的,所以人口自然超过了普通的郡。那里好歹相当于后世一个省的面积,十五万户,近百万人口也不算多。
第二个么,其实理论上传来地比第一个更早,只是萧铣必须压着不发罢了。那就是南下追杀刘元进的来整等将领,终于在建安郡的闽侯县把刘元进这个江东大贼头给斩杀了,送了首级来丹阳。萧铣收了大喜,用石灰腌了,算好日子,看杨广给他加官的诏书到了好几日了,才把刘元进的首级拿去表功。至此,不过半年多的江南民变乱贼算是彻底剿平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难度,毕竟刘元进只能算是隋末农民军中最烂的一批,江南也是农民起义根基最差、穷人最不够充分的地盘,被秒杀了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最后一条好消息,可以说是给缺铁矿缺得心痒,却又找不到借口过江的萧铣,送来了一个挠痒的爪子。
被萧铣制造的蝴蝶效应所坑的王世充,因为被抢了对付鱼腩刘元进这个美差,结果不得不直接面对杜伏威这个牛逼得多的大乱贼,剿贼至今五个月了,却没能建功。杨广颇为焦躁,见江南民变已经平定,便允许萧铣过江协助王世充。王世充也是久旱甘霖一般,急切需要外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