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之战其实要论有生力量损失的话,高句丽军的死伤绝对在隋军之上,而且逼近了隋军的三倍。隋朝与高句丽大战了两年,这也是高句丽军队第一次主动出击,攻打坚城,扮演往城墙和壕沟里填人命的角色,以往都是隋军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乙支文德筹措的那些船只,一次性只能运输五六万人左右,而来攻打的时候,这些船足足往前方运输了四五趟兵力,带来了二十万正规军,以及后来战况白热化后陆陆续续填进坑里用于堆筑土山填平壕沟的几万老弱炮灰,两者加起来也有将近三十万人
而柳城被屠城焚毁之后,乙支文德撤退时,那些船居然一趟就把大部分高句丽残兵都塞下了,虽然还有万儿八千的断后阻击部队没装下,乙支文德实际上也没有安排回来再接应,在他心中,这些断后的兵力肯定撑不了两天就会被隋军吞没,等他的船队把主力运到辽东半岛一侧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毫无意义了。
当然,乙支文德在撤退的时候对阻击部队打的包票肯定不是这样的,少不得百般用尽欺诈手段激励士气,免得发生士卒争夺船只逃命的戏码酿成大乱。在自己的嫡系部队全部撤走之前,乙支文德一直摆出的是“咱不会抛弃一个帝国的勇士、不会抛下一个好兄弟”的姿态。
撇开这些过程量,可以看出,柳城之战,高句丽人至少死了二十万人,其中正规军死了十五万之多,还有七八万老弱妇女炮灰——这些人里头理论上当然也有一部分应该是受伤或投降被俘的,但是只要一想高句丽军队在柳城战役中下的那种断根绝种的绝户毒计,就可以推定,隋军肯定是不会留下这些棒奴狗种活口了,说不定还会把高句丽俘虏统统都杀了吃人肉,来报烧粮之仇。
经此一战,高句丽全国的正规军规模锐减到二十万人,包括这些正规军在内,精壮男丁的人口数量也跌到了三十万出头,全国总人口越两百万。与当年被隋军第一次讨伐之前相比,如今的高句丽已经算是全国户口减半,男丁更是死了七成多。
可是,乙支文德此战给高句丽带来的伤亡虽然都超过了日露战争里傻逼屠夫乃木希典的程度,但战后高句丽国内对乙支文德的威望尊崇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乙支文德依然被高句丽朝野当作军神一样看待。
毕竟,死人虽然多,战略目的却是达到了,烧绝了隋军军粮,从战略层面上来说,这一场战争还是高句丽人完胜。
……
“陛下,还是先吃一块马肉吧。宇文将军的搜粟队已经去北边寻找看看有没有散居的突厥人部落,若是寻到了,不拘什么手段,总归会为陛下弄回来一些牛羊的。不过今天总还得撑过去才是,马肉虽然粗硬,这几块却也是炖了快一个半时辰了,总归已经酥烂,臣试过了,可以下咽。”
榆林关外的御帐,内史侍郎萧瑀亲自端着一晚马肉羹,送到杨广面前,恳请杨广用一些,杨广却提不起精神,整个人都好像陷入了神志游离的状态。
柳城沦陷,又过去了十几天,距离杨玄感谋反,则已经满一个月了。榆林关,却还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障碍,横在朝廷大军眼前。毕竟榆林关不同于柳城,它只需要防守一侧就够了,攻击一方部队展开的正面宽度并不大,而且管卡不同于四面被合围的孤城,守城和守关最大的区别,就是守关的一方是可以有援军的。
榆林关的后方,正是杨玄感已经经营稳固的腹地,源源不断的援军和粮食在这半个月里被充分运到榆林关,杨广纵然让杨义臣拼死猛攻,也架不住防守一方也不断有新鲜血液输入。
三天前,对朝廷大军又一次重大的士气打击,来源于杨玄感本人也亲自率领嫡系部队数万,来到了榆林关,让这里的防御强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当时杨玄感亲自出现在了关墙上,对官军喊话,数落杨广暴虐害民的种种罪状,让军心颇为动摇。
而杨广和宇文述的大军,这些日子都是靠随身的军粮撑着。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粮食只够吃七八日,不过人在绝境中总是可以激发出一些潜能,一来大军可以暂时减少粮食配给,比如目前杨广给轮到攻城作战的士兵按照一人一天只有五合米麦的标准配粮,而没轮到攻城的部队只有一天三合米麦,这个标准比平时军粮丰足时至少一天一升降低了两三倍,才延长了军粮的维持时间。饶是如此,士兵们也多有饿得战斗力下降的情况发生。
除了粮米之外,也好在这里毕竟是关外草原,人没有米面吃,骡马和拉牛车的牛却好歹有草场放牧,所以隋军便分批先宰杀牛驴维持军心和体力,这些牲畜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吃马匹。另外大军也分出人马去草原上寻找附近是否有******的散居部落,好劫杀后掠夺牛羊补给,然而这里本就是高句丽与******的边缘地带,双方牧民在战时本就逃远了,抓回来的牛羊自然是杯水车薪。
相比于粮食的短缺,更让人颓废的是看不到希望。杨广竭尽各种可能想要鼓舞士气,却一点利好消息都拿不出来。
……
“咕嘟,”杨广的喉结猛烈地痉挛了一下,却不是在咽口水。喉咙好像已经被粘滞了起来,就好像一个人的喉咙太久没用,猛然开口时喉管内的青苔被撕扯剥落一般。杨广舒缓了一番,才用苦涩的语气说道:“朕不饿。瑀弟,你觉得杨玄感这厮会成功么?朕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这贼厮鸟还有这等能耐。”
萧瑀闻言大惊,赶紧跪下悲愤地恳求:“陛下何出此言?万不可自隳其志啊!”
“杨玄感为什么敢亲自到榆林关督战?难道他起兵都一个月了,后方便没有勤王之师为朕分忧吗?”
萧瑀心中一阵吐槽,心说还不是陛下你把天下精兵都集中到辽东来了?国内乱贼都剿不平,哪里来的余力讨贼?好歹海路哨船信息还没断绝,中原的情况还是可以传到辽西的,只不过速度慢一些罢了,萧瑀也只好挑拣他自己知道的说,让杨广了解情况。
“陛下,国内空虚,您是知道的,精兵在外,何处还有兵可用?卫尚书远在关中,只可自守。张须陀在齐郡,虽然近一些,但是陛下当年有明诏,只有留守可以越境讨贼,郡守、讨捕使只可在辖区内剿贼,不得越境,张须陀自然也来不了。而且他本身兵也不多,如今应付一般乱贼就自顾不暇了。
最后只有东都的樊尚书还能指望,可是数日前得到消息,樊尚书麾下没有精兵猛将,皇甫无逸将军本就病弱,不能出征,樊子盖只好以不曾领军的裴弘策集结四万新兵沿永济渠北上,结果在黎阳就被杨玄感麾下偏将击溃……”
杨广烦躁欲狂,咬牙切齿地问:“所以杨玄感就这么大着胆子亲自来榆林关了?就因为关内已经没有朕的忠臣猛将可以威胁他的巢穴涿郡了?”
“还不止于此,三天前杨玄感之所以敢亲身前来,根据昨晚新探明的军情,是因为五天前唐公李渊的兵马,也在怀远镇被杨玄感击败了——唐公只有不到万人的军队,实力太弱,不是杨玄感对手,救驾而败,也算是非战之罪了。”
“罢了罢了,难得李渊一片忠心还是有的,不意河北之地,从贼者如此之多。”
“不仅河北如此。自从杨玄感起兵以来,听说各地都有盗贼趁势而起,原本从未曾被盗贼侵扰的两淮、江南都不能幸免。两淮有一股巨贼,贼首名叫杜伏威、辅公佑,便在十几日前作乱了,已有数万之众。江南也有乱贼,不过具体消息还没来得及传来,不知贼首何人。徐州之地的留守董纯如今只能对杜伏威采取守势,江南乱贼还没有将领过江去剿,只有江都丞王世充沿江防备,防止江南乱贼渡过江北。”
按照历史的轨迹,隋朝末年的大乱,原本就是山东先乱,乱了大半年后河北开始跟上。然后山东河北乱满两年之后,随着杨玄感之反,一下子爆发性蔓延了整个两淮和江东。然后乱贼范围略微被限制住不扩散、维持了两年多后,再轮到杨广在雁门为突厥围困、血战一场。那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的节点,从那个节点之后,南方的民变从江东再次向西扩散,蔓延江西、荆楚;北方的乱贼也开始向西扩散,到达河东北部、陇西。最终到大隋亡国为止,只有关中腹地、汉中、蜀地以及洛阳以西的河南部分地区这么几小块地方没有农民军乱贼。
如今杨广经历的,正是杨玄感造反后带来的这一大波乱贼爆发期。只可惜杨广自己都是有国回不去,只能在辽西这块逼仄的地方听这些噩耗。
……
杨广最后还是把萧瑀拿来的这块马肉吃了,随后精力有些不济,沉沉睡了半晌,直到听到一片欢呼升腾,他才被吵醒。
杨广已从御案上抬起头来,经有些惊弓之鸟,唯恐是外头又有乱兵投敌或是炸营,疾疾高声呼唤:“外头何人嘈杂!独孤盛何在?为何不来护驾!”
杨广的嘶叫声有些尖锐,很快引来了挂着车骑将军虚衔的宫廷宿卫统领独孤盛。让杨广诧异的是,他看到独孤盛的时候,后者居然一改此前多日的肃然,反而面露欣喜之色。
“陛下!是好消息!是来护儿总管的援军到了——还一次性海运带来了三十万石军粮。”
一阵剧烈的目瞪口呆,一阵剧烈的面部器官错愕抽搐,杨广发疯一样仰天狂啸:“是……是……来护儿终于来了么?天意啊!真是天意啊!天不亡我大隋啊!快快让来护儿来见驾!不,朕亲自去看看,港口是在哪个点儿?”
一连数条口谕,前后错乱,已经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程度了。毕竟杨广都吃了两天马肉了,士兵们都在吃那些新鲜宰杀的高句丽战俘人肉了,形势不可谓步艰难绝望,这种时候绝处逢生,任你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定力都撑不住,何况是杨广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呢。
跌跌撞撞冲上御辇,磕磕绊绊赶去海边,榆林关外根本没有深水锚地,也不会有港口,所以老远只能看到一大片战船漂浮在近海一里多远的地方,然后用小舟摆渡。杨广的御辇行到半路,先看到一丛将校行来,杨广居然破天荒地从御辇上下车了,惊得对面的人赶紧纷纷跪下行礼。
杨广也不让人平身,几步赶过去,俯身狠狠一拍为首那将领的肩甲,把弧形铁片锻造的铁甲拍得铿铿回响:“来护儿!爱卿真乃国之柱石!有爱卿在,何愁狂寇不灭、蛮夷不平!此天以爱卿授朕也。”
“臣救驾来迟,致使陛下断粮,实不敢居功。”
“废话,这是李景那厮和涿郡、榆林关守将无能,来爱卿远隔沧海,关你何事?快平身了,说说此番竟是如何赶来的。”
“好叫陛下得知,自从一个月前杨玄感作乱后,消息通过哨船传递到平壤也已经是不足二十天前的事情了。末将心急如焚,寻思返回东莱运粮,然后北上渡海接应陛下,又怕赶不及。倒是萧监军熟悉海途,又有准备,一来在皮岛等岛提前屯驻了不少军粮,以备风向不顺时身处地后的我军粮食不济,此刻却是先派上了用场。末将从大安郡拔锚起航,经皮岛后沿正西远海而行,兼程倍道,方才得以在此刻赶到。此行后还当让空船回返东莱,再运粮秣前来。东莱留守陈棱需供给海路大军,彼处常年颇有存粮。”
被来护儿一提醒,慢慢冷静下来的杨广才想到了萧铣。茫茫大海,大军从平壤附近运到辽西,若非有精于航海的名臣,不能为此。杨广用目光搜索了一番,便看到了来护儿身后的萧铣——毕竟,副帅周法尚此刻不在这里,被派往了别处公干,萧铣的身份在登莱军中已经是仅次于来护儿的存在了,站的自然显眼。
“朕的眼光,还有什么好说的?贤婿自然是国之英才——此次救驾之功甚巨,朕便加封为兰陵郡公,增广邑食邑至万户!待朕破贼之后,马上兑现。”
一旁的萧铣终于逮着了今天第一次开口机会,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仅仅一句话,就把在场的人震得不行:“父皇,臣有一计,有擅专之嫌,来路上已经安排周法尚周副帅去办了。若是成功,杨玄感旦夕可破。”
“当真?还不速速道来——啊不,咱先回御营,坐下慢慢说。”杨广心情之好,已经万全没了君臣礼仪。(未完待续)